瓶盖小说网为您提供野孩子txt下载
瓶盖小说网
瓶盖小说网 综合其它 网游小说 现代文学 玄幻小说 军事小说 言情小说 侦探小说 热门小说 历史小说 同人小说 灵异小说 仙侠小说
小说排行榜 诗歌散文 都市小说 幽默笑话 伦理小说 科幻小说 官场小说 重生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豪郛老师 都市滟遇 外科病房 天梦使者 孰女味儿 名门艳旅 丝袜孰母 豪卻家族 伦巴灵魂 更爱美人 仙侠魔踪 豪门怨史
瓶盖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野孩子  作者:亦舒 书号:13362  时间:2015/6/5  字数:15562 
上一章   ‮章四第‬    下一章 ( → )
 我因为刺过度,反而不觉得如何,马大却紧张。我握住她的手。

  我说:“一会儿你见到他,不用说什么。”她点点头。

  病房在三楼,我与马大一路走上去,面的医生护士都投来诧异的眼光。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坠后,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点感激。

  在转角处我看到马大被梅令侠截住说话,我知道他认错了人。

  他正在说:“哈拿,你来得刚合时…”

  而马大瞪着他。

  他随即看到我走上去,张大了嘴,没了声音,看看马大,又看看我,马上明白是认错马大作我,但是还是不住讶异。

  我说:“我们自己倒不觉得那么像。”

  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边说:“还寒暄话家常呢?人在哪里?见过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说。

  他推开病房门,一阵葯水味冲出来,马大即时皱上眉头。梅令侠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殷若琴喃喃的说:“玉肘、玉珂。”

  我问殷永亨“什么?”

  “那是他给你们取的名字。”殷永亨说。

  我没好气,马大在一边低低的咒骂:“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你们过来。”他说。

  马大不肯过去,双脚钉住在病房门口。

  我自昨天看过他的记,益发对他的懦弱表示厌恶,并且憎恨他。

  “过来。”他不住的恳求着。

  马大叫我说话,用手肘碰撞我一下。我们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谁也没有挪前一步。

  终于殷永亨说:“大家坐一会儿罢。”

  马大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马大夺门而出,梅令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着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觉得老人在利用他时无多的悲剧在要挟我们迁就他,最好我与马大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狱。

  他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有福的时候尽享,但即使人人离他而去,他亦有勇气活下来,直到今

  我并没有拉住马大,有我一个人泥淖深陷也已经足够。

  护士进来说:“休息要紧,让病人休息。”意下请我们离开。

  我再恨他,也只能够说:“我们改天再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浊的声音,护士摆手叫我们走。

  我们甫出病房,便遇见殷瑟瑟,我没有心思与她斗嘴,向她点点头。

  她吃惊“你不是在医院停车场?”

  我说:“那是马大。”

  “啊,另外一个。”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过她比你漂亮。”

  我挤出一个微笑。

  “父亲已在弥留阶段。”她说。

  “很明显。”殷永亨答道“没想到进院并没有帮到什么。”

  “遗嘱都写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问。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着面孔说。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声“你连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晓得。”

  “我希望你对你的父亲维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说:“一个人能获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亲。”

  “你也有你的父亲。‘殷’先生,你尊重他吗?”

  殷永亨气得面孔惨白,我把他拉着下楼。

  到了停车场,只看见梅令侠一个人。

  他说:“我替她叫了部车子,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我都没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过。

  “喂,”梅令侠大声说“我对你们可是客客气气的,你们干吗这样子对我?”

  我说:“对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说:“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这家人一分子。”

  他点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问:“他…他是怎么心血来替我们取了两个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去的时候,脑电波会得产生异样的作用,尤其是他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参…”

  我失声。“人参?真有用?”

  他不再说下去。

  饼一会儿他问:“我送你到商场?”

  “我没有做生意已有许多天,我忽然不敢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间小店内,我想多些与妈妈及马大相处。”

  他说:“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犹疑的问:“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们的了?”

  “哈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头在车背上一靠“靠一张嘴并不见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从头到脚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个殷实模样(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态度,但是今我们成了朋友。

  我瞪着他。

  他转过头来问:“干吗?”

  这个人,老实得离了谱,我掩住嘴笑。

  “很高兴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时常混在一齐发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总算见过马大了。”

  “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个十足,性格上一点也不像,完全两个人。”

  “我比较懦弱。”

  “不不不,”他连声否认“怎么会?刚刚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刚毅,她软弱,再明白没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张大嘴,看着他,随即说:“你对我们了解还不够深。”

  他微笑“也许。”

  到家,我请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办公。”

  “不,你们都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自己上楼去。

  当我看到梅令侠笑眯眯地坐在大厅当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双眼。

  我问“谁叫你来的?”

  “马大。”梅令侠说。

  “谁?”我问。

  “我。”马大说。

  “你叫他来干什么?”

  “哈拿,当着人家的面孔,你含蓄点好不好?”

  梅令侠耸耸肩“是不是?我早说哈拿没给我好脸色看,你还不相信。”

  马大说:“见怪不怪,她给过谁好看脸色?”

  梅令侠说:“哈拿,我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亲的表兄妹!”我懊恼的说。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着英姐倒给我的茶“妈妈呢?”

  “打牌去了。”马大答。

  梅令侠抬起头“你们家真别致,这挂在门前的绣帐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时用的,上面绣满‘秋’字,是不是?她艺名粉秋。”

  “她不过是你的养母。”梅令侠说。

  马大礼貌地说:“但在我们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样,她真正视我们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侠说。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宜加个惊叹符号: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会!

  似乎雨水珠都会引起他的快乐,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快乐,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为遗产担心,看样子不会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师傅放在一边的二胡,用手指弹两下。我只爱听老胡师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苍凉、阅人无数、无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单的苦涩滋味。

  有时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弹出《蓝色多瑙河》,吓得听众。

  我闲闲问:“有没有三胡、四胡?”

  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上,一天只能见我们一点点时候,他的生命将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在这里与马大说二胡。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嘉西亚马尔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痹篇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马上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饼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马上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云娘、白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着母亲的血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情,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必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摩抚‬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堡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了盆草月,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巾擦把脸,就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姐妹家休息数,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着自暴自弃的血。”我放下碗。

  “别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股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姐妹与非亲姐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

  “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你喜欢吵嘴,喜欢挑战,喜欢笑。”

  “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一本书读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转变。”永亨说。

  “好的转变?我不高兴梅令侠老在马大身边转。”

  “这就是你的不对。”永亨说“马大有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侠!”我夷然。

  “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跟他很谈得来。”永亨看着我笑。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马上发觉他是个滑头。”

  “这个世界由许多种人组成,你不能要求他处处像你。”

  “你同他一起长大,告诉我,他是不是个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为是小时候看《华伦王子》或是《圆桌武士》,至要紧是分辨忠?”他笑。

  “那凡事总有个公论吧。”我不服气。

  “历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公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马大经过,瞪我一眼“唔哼”一声,走过。

  永亨说:“你看梅令侠不顺眼,马大也不那么喜欢我呢。”

  “你别多心,她从来没有批评过你。”我说。

  永亨问:“你的铺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门重新营业?”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铺子顶给别人算数。”

  “不大好吧,你整在家干什么?”

  “陪妈妈。”

  “如果我劝你,你听不听?”永亨说。

  “好话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着他。

  “回去打理那家铺子,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说成一个怨妇似的,殷永亨,我还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wWW.pINGgxS.com 
上一章   野孩子   下一章 ( → )
瓶盖小说网为您提供亦舒编写的野孩子全文免费阅读;请把野孩子最新章节分享推荐给您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