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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盖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郁达夫短篇小说集 作者:郁达夫 | 书号:12912 时间:2015/5/19 字数:129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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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最初发表时,题为《风铃》。收⼊《达夫短篇小说集》时,改题为《空虚》 “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有野心的人,他的眼前,常有着种种伟大的幻象,一步一步跟了这些幻象走去,就是他的生活。对将来抱希望的人,他的头上有一颗明星,在那里引路,他虽在黑暗的沙漠中行走,但是他的心里终有一个犹太人的主存在,所以他的生活,终于是有意义的。在过去的追忆中活着的人,过去的可惊可喜的情景,都环绕在他的左右,所以他虽觉得这现在的人生是寂寞得很,但是他的生活,却也安闲自在。天天在那里做梦的人,他的对美的渴饥,就可以用梦里的浓情来填塞,他是在天使的翼上过⽇子的人,还不至感得这人生的空虚。我是从小没有野心的,如今到了人生的中道,对将来的希望,不消说是没有了。我的过去的半生是一篇败残的历史,回想起来,只有眼泪与悲叹,几年前头,我还有一片享受这悲痛的余情,还有些自欺慰自的梦想,到今朝非但享受这种苦中乐sweetbitterness的心思没有了,便是愚人的最后的一件武器——开了眼睛做梦,——也被残 ![]() 质夫提起笔来,对着了他那红木边的小玻璃窗,写了这几行字,就不再写下去了。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园里栽着几株梧桐树和桂花树,树下的花坛上,正开着些西洋草花。梅雨晴时的太 ![]() ![]() ![]() 园里树荫下有几只半大的公 ![]() ![]() ![]() 质夫搁下了笔,呆呆的对窗外看了好久,便同梦游病者似的立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他忽觉得同时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 他在一个月前头,染了不眠症,食 ![]() 当初搬来的时候,他觉得这同修道院似的生活,正合他的心境。过了几天,他觉得流散在他周围的同坟墓中一样的沉默有些难耐起来了,所以他就去请了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婆婆来和他同住。这老婆婆也没有男人,也没有亲戚,本来是在质夫的朋友家里帮忙的,他的朋友于一礼拜前头回国中去了,所以质夫反做了一个人情,把她邀了过来。这老婆婆另外没有嗜好,只喜 ![]() ![]() 质夫同梦游病者似的在书室里走了几圈,忽然觉得世间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换了一套洋服,他就出了门缓缓的走上东中野郊外电车的车站上去。 他坐了郊外电车,一直到离最热闹的市街不远的有乐町才下车。在太 ![]() ![]() ![]() 也是六月间⻩梅雨后的时节,他那时候还在N市⾼等学校里念书。放暑假后,他的同学都回国中去了。他因为神经衰弱,不能耐长途的跋涉,所以便一个人到离N市不远的汤山温泉去过暑假。在深山里的这温泉场,暑中只有几个N市附近的富家的病弱儿女去避暑的。他那一天在梅雨晴后的烈⽇底下,沿了 ![]() ![]() 深山的夜半,一个人在客里,猛然醒来,遇见了这一场情景,质夫当然大吃了一惊。质夫与那少女呆呆的注视了一忽,那少女便走近质夫的 ![]() “…对对不起…对不…起得很,…在这…这半夜里来惊醒你。…可…可是今天我我的声气不好,偏偏⺟亲回去了的今晚,就发起这样大的风雨来。…我怕得很呀,我怕得很呀,是对不起得很…但是我请你今夜放我在这里过夜一,这样大的雷雨,我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间壁那样大的房里的。” 她讲完了这几句话,好像精神已经镇静起来了。脸上的惊恐的形容,去了一半,嫰⽩的颊上,忽然起了两个晕红。大约因为质夫呆呆的太看得出神了,所以她的眼角上,露了一点害羞的样子,把她那同米粉做成似的纤嫰的颈项,稍微动了一动,头也低下去了。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质夫,同这样妙龄的少女还没有接触过,急得他额上 ![]() ![]() “我们家住在N市內。我因为染了神经衰弱症,所以学校里的暑假考也没有考,到此地来养病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的⺟亲本来陪我在这里的,今天因为她想回家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才于午后下山去的。你在路上有没有遇着?” 质夫听了她的话,才想起了他⽩天火车站上遇着的那一个很优美的中年妇人。 “是不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上穿着紫⾊绉绸的⾐服,外面罩着玄⾊的纱外套的?” “是的是的,那一定是⺟亲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我在车站上遇着的。我下车的时候,她刚到车站上。” “那么你是坐一点二十分的车来的么?” “是的!” “你是N市么?” “不是。” “东京么?” “不是。” “学堂呢?” 质夫听她问他故乡的时候,脸上忽然红了一阵,因为国中人在⽇本是同犹太人在欧洲一样,到处都被⽇本人所轻视的;及听到她问他学校的时候,心里却感得了几分骄气,便带了笑容指着⾐架上挂着的有两条⽩线的帽子说: “你看那就是我的制帽。” “哦,你原来也是在第X⾼等的么?我有一位表哥你认识不认识?他姓N,是去年在英法科毕业的。今年进了东京的帝国大学,怕不久就要回来呢!” “我不认识他,因为我是德法科。” 窗外疾风雷雨的狂吼声,竟被他们两人的幽幽的话声庒了下去。可是他们的话声一断,窗外的雨打风吹的响声也马上会传到他们的耳膜上来。但是奇怪得很,他们两人那样依依对坐在那里的中间,就觉得楼屋的震动,和老树的摇撼全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质夫听听她那柔和的话声,看看她那可爱的相貌,心里只怕雷雨就晴了。和她讲了四五十分钟的话,质夫竟好像同她自幼相识的样子。两人讲到天将亮的时候。雷雨晴了。闲话也讲完了。那少女好像已经感到了疲倦,竟把⾝子伏倒在质夫的被上,嘶嘶的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质夫的精神愈加亢奋起来,他只怕惊醒了她的好梦,所以⾝体不敢动一动,但是他心里真想伸出手来到她那柔软的 ![]() “从这面下去是肩峰,除去了手的曲线,向前便是 ![]() ![]() ![]() ![]() 眼看着了那少女的粉嫰洁⽩的颈项,耳听着了她的微微的鼾声,他脑里却在那里替她开解⾐服来。他想到了她的部腹 ![]() ![]() “你还醒着么?怎么不睡一下呢,我正好睡呀!对不起我要放肆了。” 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她索 ![]() ![]() ![]() ![]() 同上刑具被拷问似的苦了好久,到天亮之后,质夫才朦胧的睡着。他正要睡去的时候,那少女醒了。她翻过⾝来,坐起了半⾝,对质夫说: “对不起得很,吵闹了你夜一。天也明了,雷雨也晴了,我不会怕了,我要回到间壁自家的房里去睡去。” 质夫被她惊醒,昏昏沉沉的听了这几句话,便连接着说: “你说什么话,有什么对不起呢?” 等她走得隔壁门家房里之后,质夫完全醒了,朝了她的纸壁看了一眼,质夫就马上将⾝体横伏在刚才她睡过的地方。质夫把两手放到⾝底下去作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四体却感着一种被上留着的她的余温。闭户口用鼻子深深的在被上把她的香气闻昅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体部酥软起来了。 质夫醒来,已经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昨宵的暴风雨,不留半点痕迹,映在格子窗上的⽇光,好像在那里对他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该起来了。” 质夫起 ![]() “你今天好么!昨天可对你不起了,闹了你夜一。” 质夫仰转头来一看,只见她那纤细的⾁体,丝缕挂不,只两手提了一块⽑巾,盖在那里;她那形体,同昨天他脑里描写过的竟无半点的出⼊。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就马上朝转了头,一面对她说: “你也醒了么?你今天觉得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一步的浸⼊了温泉⽔里,走近他的⾝边来,他想不看她,但是怎么也不能不看,他同饿狼见了肥羊一样, ![]() ![]() 吃完了朝中兼带的饭,质夫走上隔壁的她的房里去,他们讲讲闲话,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平时他每嫌太 ![]() 第二天质夫又同她玩了一天,同在梦里一样,他只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 第三天的早晨,质夫醒来的时候,忽听见隔壁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在那里问她说: “你近来看不看小说?”(男音) “我近来懒得很,什么也不看。”(她) “姨⺟说你太喜 ![]() “啊啦,什么话,我本来是不十分看小说的。” 质夫尖着了两耳听了一忽,心里想这男人定是她的表哥。他一想到了自家的孤独的⾝世,和她的表哥对比对比,不觉滴了两颗伤感的眼泪。不晓什么原因,他心里觉得这一回的恋爱事情已经终结了。 一个人在被里想了许多悲愤的情节,哭了一阵。自嘲自骂的笑了一阵,质夫又睡着了。 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来了,质夫在被里看看外面。觉得天气同他的心境一样,也带着了灰⾊。他一直睡到十二点钟才起来,洗了面,刷了牙,回到房里的时候,那少女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很时髦的大生学也走进了他的房里。质夫本来是不善 ![]() ![]() ![]() “你在这里恨我么?” 质夫听了她这话,才把⾝子朝过来,对她一看,只见她的表哥同她并坐在那里。质夫气愤极了,就拿了席上放着的一把刀砍过去。一刀砍去,正碰着她的手臂“刹”的一声,她的一只纤手竟被他砍落,鲜⾎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拼命的叫了一声,隔壁的那纸壁门开了,在五寸宽的狭 ![]() “你见了恶梦了么?” 质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带着笑容的红⽩的脸⾊,怎么也不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质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脸⾊分外的鲜 ![]() “你喝了酒了么?” “啊啦,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一步,刚回到房里,就听见你大声的叫了一声。” 质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双纤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觉得她的两只手都还在那里,他才相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质夫冒了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筐,走下山来赶末班火车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还送了他一里多路。质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还是呆呆的对着了汤山的⾼峰在那里出神;那火车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起来,怕还有几滴他的眼泪中的盐分含在那里呢。 质夫拿钞票付给冰店里那侍女的时候,见了她的五个嫰红的手指,一霎时他就把五年前在温泉场遇见的那少女的纤手联想了出来。当他进这店的时候,质夫并没注意到这店里有什么人。他只晓得命店里的人拿了一杯冰麒麟来;吃完了冰麒麟,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红茶来,既不知道他的冰麒麟和红茶是谁拿来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有几个侍女。及到看见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后,他才晓得刚才的物事是她拿来的。仰起头来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质夫觉得面 ![]()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的容貌虽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妇女中间却系罕有的。一双眼睛常带着媚人的微笑,鹅蛋形的面庞,细⽩的⽪肤。⾎⾊也好得很,质夫只觉得面 ![]() “你难道忘了么?Cafesanssouci(法文:无优咖啡馆。——编者注)里的事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的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sfesans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当垆妇少。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的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 ![]() ![]() 又是几天无聊的⽇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的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口,所以他到海上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 ![]() “我终究是国中人,在⽇本总不能过一生的,既回来了,我且暂时寻一点事情⼲吧。” 他在海上有四五个朋友,都是在东京的时候或同过学或共过旅馆的至友。一位姓M的是质夫初进⾼等学校时候的同住者,当质夫在那里看几何化学,预备⾼等学校功课的时候,M却早进了某大学的三年级。M因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本话也不学,每天尽是去看电影,吃大菜。有一天晚晚上吃得酒醉醺醺回来,质夫还在那里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英文:正切,余切,正弦,余弦。——编者往),M嘴里含了一枝雪茄烟,对质夫说: “质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极了。我在岳 ![]() ![]() ![]() M话没有说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从此之后,M便每天跑上公馆使去,有的时候到晚上十二点钟前后,他竟有坐汽车回来的⽇子。M说公使待他怎么好怎么好,他请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么地方去看戏吃饭。像这样的话,M⽇⽇来说的。 一年之后质夫转进了N市的⾼等学校,M却早回了国。有一天质夫在海上报上看见M的名氏,说他做了某洋行的经理。M在海上是大出风头的一个阔人了。质夫因为M是他的旧友,所以到海上住了两三天之后,去访问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午前十一点钟前后,门房回复他说: “还没有起来。” 第二天午后质夫又去访问了一次,门房拿名片进去,质夫等了许多时候,那门房出来说: “老爷出去了,请你有话就对我说。” 质夫把眼睛张了一张,把嘴 ![]() “我另外没有别的事情。” 质夫更有两个至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海上之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像在社会上也没有十分大势力,还各自守着一件藤青的哗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温温和和的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旅馆附近的一家京北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做和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么?”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昅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昅残的纸烟头,每⽇睡在被窝里昅昅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课。他在四五年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海上,问问旅馆里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海上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 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了。 质夫在海上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吃了几次和菜,看了几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戏,花钱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国中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亲向各处去借了三百元钱,仍复回到⽇本来作闲住的寓公。 质夫回到⽇本的时候,正是夹⾐换单⾐的五月初旬。在杂闹不洁的神田的旅馆里住了半个月,他的每年夏天要发的神经衰弱症又萌芽起来了。不眠,食 ![]()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后,朝晨下了一阵微雨,所以午后太 ![]() MilkyWay)出来看,翻了几页,他又觉得懒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烦的时候,门⽇忽然来了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却是他久不见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本来做过一任陆军次长,他的出来留学,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质夫请他上来坐下之后,他便对质夫说: “我想于后天动⾝回国,现在L氏新任总统,统一问题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开的时候,我接了许多京北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国去走一次。” 质夫听了他同学的话,心里想说: “南北统一,废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时候;但是这些名目,难道是真的为国中的将来计算的人作出来的么?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想利用了这些名目,来借几亿外债,大家分分而已。统一,裁兵,废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债借到,大家分好之后,你试看还有什么人来提起这些事情。再过几年,必又有一班人出来再提倡几个更好的名目,来设法借一次外债的。⾰命,共和,过去了,制宪,地方自治也被用旧了。现在只能用统一,裁兵,废督,来欺骗国民,借几个外债。你看将来必又有人出来用了无府政主义的名目来立名谋利呢。聪明的国中人呀,你们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约总有一国人来实行的。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说‘要名!要利!预备做奴隶’的好呀!” 质夫心里虽是这样的想,口里却不说一句话;想了一阵之后,他又觉得自家的这无聊的爱国心没有什么意思,便含了微笑,轻轻的问他的同学说: “那么你坐几点钟的车上神户去?” “大约是坐后天午后三点五十分的车。” 讲了许多闲话,他的朋友去了。质夫便拿了樱杖,又上各处野道上去走了一回。吃了晚饭,汲了一桶井⽔,把⾝体洗了一洗,质夫就服了两服催眠粉药⼊睡了。 六月二十八⽇的午后,倒也是一天晴天。质夫吃了午饭,从他的东中野的小屋里出来上东京央中驿去送他的同学回国。他到东京驿的时候已经是二点五十分了。他的同学脸上出了一层油汗,尽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并和来送的人行礼。来送的人中间质夫认识的人很多。也有几位穿⽩⾐服戴草帽的女生学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学讲话。质夫因为怕他的应接不暇,所以同他点了一点头之后,就一个人清踽踽的站开了。来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生学,也是质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见质夫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边来。W把眼睛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二年前你拼死的崇拜过的那位女英雄,听说今天也在这里送行,是哪一个?” 质夫听了只露了一脸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说: “在这里么?我看见的时候指给你看就对了。” 二年前头,质夫的殉情热意正涨到最⾼度的时候,在爱情上碰跌了几次。有一天正是懊恼伤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时候,偶然在同乡会席上遇见了一位他的同乡K女士。当时K女士正是十六岁。脸上带有一种纯洁的处女的娇美,并且因为她穿的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黑⾊制服,所以质夫一见,便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圣画上去,质夫自从那一天见她之后,便同中了催眠术的人一般,到夜半风雪凛冽的时候,每一个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学校的附近去探望。后来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学校的寄宿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时候质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边的他的朋友家里。从质夫寓处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电车,⾜⾜要三十几分钟。质夫不怨辛苦,不怕风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顾望。事不凑巧,质夫守候了两个多月,终没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为恶 ![]() 质夫远远的站着,用了批评的态度在那里看那些将离和送别的人。听见发车的铃响了,质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学的车窗边上去。在送行的人丛里,他不意中竟看见了一位带金丝平光眼镜的国中女子。质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他同学w对他说的话来。 “原来就是她么?长得多了。大得多了。面⾊也好像黑了些。穿在那里的⽩⾊国中服也还漂亮,但是那文艺复兴式的处女美却不见了。” 这样的静静儿的想了一遍,质夫听见他的朋友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话别: “质夫,你也早一点回国中去吧,我一到京北就写信来给你。” 火车开后,质夫认识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还在那里对了车上的他的同学挥帽子手帕,质夫一个人却早慢慢的走了。 东中野质夫的小屋里又是几天无聊的夏⽇过去了。那天午后他接到了一封京北来的他同学的信,说: “你的位置已经为你说定了,此信一到,马上就请你回到京北来。” 质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写回信,却是难以措辞。以目下的心境而论,他却不想回国中去,但又不能孤负他同学的好意。质夫拿了一枝纸烟昅了几口,对了桌上的镜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澡洗去。洗了澡回来,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书斋的席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质夫呆呆的在书斋里睡了一⽇。吃完了晚饭出去散步回来,已经九点钟了。他把菗斗菗开来想拿催眠药服了就寝,却又看见了几⽇前到的他同学的信。他直到今朝,还没有写回信给他同学。搁下了催眠药,他就把信笺拿出来想作口信。把信笺包一打开来,半个月前头他写的一张小说不像小说,信不像信的东西还在那里。他从第一句“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看起,静静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啊啊年轻的维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他的嘴角上却露了一痕冷笑。静静的想了一想,他又不愿意写信了。把催眠药服下,灭去了电灯,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微微的鼾声,便从这灰黑的书室里传了出来。书斋的外面,便是东中野的旷野,一幅夏夜的野景横在星光微明的天盖下,大约秋风也快吹到这岛国里来了。 一九—二年七月改作 (原载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五⽇《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上册) wWW.pInGg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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