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盖小说网为您提供东宫txt下载
瓶盖小说网
瓶盖小说网 综合其它 网游小说 现代文学 玄幻小说 军事小说 言情小说 侦探小说 热门小说 历史小说 同人小说 灵异小说 仙侠小说
小说排行榜 诗歌散文 都市小说 幽默笑话 伦理小说 科幻小说 官场小说 重生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豪郛老师 都市滟遇 外科病房 天梦使者 孰女味儿 名门艳旅 丝袜孰母 豪卻家族 伦巴灵魂 更爱美人 仙侠魔踪 豪门怨史
瓶盖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东宫  作者:匪我思存 书号:6252  时间:2014/9/3  字数:64295 
上一章   ‮容春 章二第‬    下一章 ( → )
   我哭了好久,直到裴照走过来,他轻轻地叫了声:“太子妃。”然后道,“末将的人说,当时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阿渡姑娘昏死在那里,并没有见到刺客的踪影,所以只得将阿渡姑娘先送回来。现在九门紧闭,上京已经戒严,刺客出不了城去。御林军正在闭城大搜,请太子妃放心,刺客绝对跑不掉的。”

  我看着阿渡给我的东西,那个东西非常奇怪,像是块木头,上面刻了奇怪的花纹,我不认得它是什么。

  我把它交给裴照:“这是阿渡给我的,也许和刺客有关系。”

  裴照突然倒了一口凉气,他一定认识这个东西。我问:“这是什么?”

  裴照退后一步,将那块木头还给我,说道:“事关重大,请太子妃面呈陛下。”

  我也觉得我应该把这个交给皇帝,毕竟他是天子,是我丈夫的父亲,是这普天下最有权力的帝王。有人要杀他的儿子,要杀阿渡,他应该为我们追查凶手。

  我拭干了眼泪,让身边的宫娥去禀报,我要见皇帝陛下。

  皇帝和皇后都还在寝殿之中,皇帝很快同意召见我,我走进去,向他行礼:“父皇。”

  我很少可以见到皇帝陛下,每次见到他也总是在很远的御座之上,这么近还是第一次。我发现他其实同我阿爹一样老了,两鬓有灰白的头发。

  他对我很和气,叫左右:“快扶太子妃起来。”

  我拒绝内官的搀扶:“儿臣身边的阿渡去追刺客,结果受了重伤,刚刚被羽林郎救回来。她交给儿臣这个,儿臣不识,现在呈给陛下,想必是与刺客有关的物件。”我将那块木头举起来,磕了一个头,“请陛下遣人查证。”

  内官接过那块木头,呈给皇帝陛下,我看到皇帝的脸色都变了。

  他转脸去看皇后:“玫娘!”

  我这才知道皇后的名字叫玫娘。

  皇后的脸色也大变,她遽然而起,指着我:“你!你这是诬陷!”

  我莫名其妙地瞧着她。皇后急切地转身跪下去:“陛下明察,鄞儿乃臣妾一手抚育长大,臣妾这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鄞儿身上,断不会加害于他!”

  皇帝并没有说话,皇后又转过脸来呵斥我:“你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来攀诬本宫?”

  我连中原字都认不全,那个木头上刻的是什么,我也并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所以只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瞧着皇后。

  皇帝终于发话了:“玫娘,她只怕从来不晓得这东西是何物,怎么会攀诬你?”

  皇后大惊:“陛下,陛下莫轻信了谣言。臣妾为什么要害太子?鄞儿是我一手抚养长大,臣妾将他视作亲生儿子一般…”

  皇帝淡淡地道:“亲生儿子…未必吧。”

  皇后掩面落泪:“陛下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论。臣妾除了没有怀胎十月,与他生母何异?鄞儿三个多月的时候,我就将他抱到中宫,臣妾将他抚养长大,教他做人,教他读书…是臣妾劝陛下立他为太子,臣妾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臣妾为什么要遣人杀他?”

  皇帝忽然笑了笑:“那绪宝林何其无辜,你为何要害她?”

  皇后猛然抬起脸来,怔怔地瞧着皇帝。

  后宫中的事,朕不问,并不代表朕不知晓。你做的那些孽,也尽够了。为什么要害绪宝林,还不是想除去赵良娣。赵良娣父兄皆手握重兵,将来鄞儿登基,就算不立她为皇后,贵妃总是少不了的。有这样的外家,你如何不视作心腹大患。你这样担心鄞儿坐稳了江山,是怕什么?怕他对你这个母后发难么?”

  皇后勉强道:“臣妾为什么要担心…陛下这些话,臣妾并不懂得。”

  是啊,你为什么要担心?”皇帝淡淡地道,“总不过是害怕鄞儿知道,他的亲生母亲,当年的淑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皇后脸色如灰,终于软倒在那里。

  皇帝说道:“其实你还是太过急切了,再等二十年又何妨?等到朕死了,鄞儿登基,要立赵良娣为后,势必会与西凉翻脸,到时候他若与西凉动武,赢了,我朝与西凉从此世世代代恶,只怕这仗得一直打下去,祸延两国不已,总有民怨沸腾的那一;输了,你正好借此大做文章,废掉他另立新帝也未可知。这一招棋,只怕你在劝朕让鄞儿与西凉和亲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吧。你到底为什么突然急起来?难道是因为太子和太子妃突然琴瑟和鸣,这一对小儿女相好了,大出你的算计之外?”

  皇后喃喃道:“臣妾与陛下三十年夫妇,原来陛下心里,将臣妾想得如此不堪。”

  不是朕将你想得不堪,是你自己做得不堪。”皇帝冷冷地道,“因果报应,恶事做多了,总有破绽。你害死淑妃,朕可没有冤枉你。你害得绪宝林小产,将赵良娣幽闭起来,朕可没有问过你。总以为你你不过是自保,这些雕虫小技,如果朕的儿子应付不了,也不配做储君。如今你竟然丧心病狂,要谋害鄞儿,朕忍无可忍。虎毒还不食子,他虽然不是你亲生儿子,但毕竟是你一手抚养长大,你怎么忍心?”

  皇后终于落下泪来:“臣妾没有…陛下纵然不肯信,臣妾真的没有…臣妾绝没有遣人来谋害鄞儿。”

  我心里一阵阵发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一切。平常那样高贵、那样和蔼的皇后,竟然会是心机如此深重的女人。

  皇帝道:“你做过的那些事,难道非要朕将人证物证全都翻出来,难道非要朕下旨让掖庭令来审问你么?你如果肯认罪,朕看在三十年夫之情,保全你一条性命。”

  皇后泪如雨下:“陛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冤枉!”

  皇帝冷冷地说道:“二十年前,你派人在淑妃的药中下了巨毒乌饯子,那张包裹乌饯子的方子,现下还有一半,就搁在你中宫的第二格暗橱中。你非要朕派人去搜出来,硬生生你将那乌饯子下去么?”

  皇后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终于全身一软,就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我只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现在那些炸雷还在头上轰轰烈烈地响着,一个接着一个,震得我目瞪口呆,整个人都要傻了。

  皇帝转过脸来,对我招了招手。我小心地走过去,就跪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来,慢慢摸了摸我的发顶,对我说:“孩子,不要怕,有父皇在这里,谁也不敢再伤害你。当初让鄞儿娶你,其实也是我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们西凉的女孩儿,待人最好,最真。”

  我并不害怕,因为他的手掌很暖,像是阿爹的手。而且其实他长得像李承鄞,我从来不怕李承鄞。

  皇帝对我说:“好好照顾鄞儿,他从小没有母亲,有人真心对他好,他会将心掏出来给你的。”

  不用他说,我也会好好照顾李承鄞。

  可是今天晚上的事情还是令我觉得害怕,我由衷地害怕。宫中的一切都那样可怕,人心那样复杂,就像皇后,我万万想不到是她害绪宝林的孩子没有了,只因为想要嫁祸给赵良娣。人命在她们眼中真是轻,轻得比蚂蚁还不如。还有李承鄞的生母淑妃,皇后为什么要害死淑妃,是因为想要夺走淑妃的儿子么?

  这一切太可怕了,让我不寒而栗。

  李承鄞伤得非常重,一直到三天后他还昏不醒。我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

  他伤口恶化,发着高烧,滴水不能进,连汤药都是撬开牙关,一点点喂进去的。

  我想这次他可能真的活不了了。

  但我并没有眼泪。当初最危险的瞬间他一把推开了我,如果他活不了了,我陪着他去死就罢了。

  我们西凉的女孩儿,才不兴成天哭哭啼啼,我已经哭过一场,便不会再哭了。

  李承鄞在昏之中,总是不断地喃喃呼唤着什么,我将耳朵凑近了听,原来他叫的是“娘”,就像那次发烧一样。

  我想起皇帝曾经说过的话,我心里一阵阵地发软,他真是个可怜的人,虽然贵为太子,可是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娘。而皇后又是这样的心机深沉,李承鄞如果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心里肯定会很难过很难过吧。

  很多御医守着李承鄞。皇帝已经下诏废黜皇后,朝野震动,可是诏书里列举了皇后的好多条罪状,尤其现在李承鄞生死未卜,大臣们也不便说什么。我听宫娥们私下说,皇后的娘家极有权势,正煽动了门下省的官员,准备不附署,反对废黜皇后。我不懂朝廷里的那些事,现在才知道原来当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我上午守着李承鄞,下午便去看阿渡。

  阿渡身上有好些伤口,她还受了很严重的内伤,阿渡武功这样高,那刺客还将她伤成这样,一定是个绝世高手。因为伤口总要换药,阿渡衣袋里的东西也早都被取出来,搁在茶几之上。我看到我交给阿渡的许多东西,大部分是我随手买的玩艺儿,比如做成小鸟状的泥哨,或者是一朵红绒花。都是我给阿渡的,她总是随身带着,怕我要用。

  我的阿渡,对我这么好的阿渡,都是我连累了她。

  我看到那枚鸣镝的时候,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我拿起那枚鸣镝,静静地走开。

  东宫所有人几乎都集中在李承鄞寝殿那边,花园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我将鸣镝弹上半空,然后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候。

  没一会儿,似乎有一阵轻风拂过,顾剑无声无息地就落在我的面前。

  他看到我的样子,似乎吃了一惊,问我:“谁欺负你了?”

  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那天哭得太久,眼睛一直肿着,而且几天几夜没有睡觉,脸色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我很简单地将事情对他说了一遍,顾剑沉默了片刻,问我:“你要我去杀皇后吗?”

  我摇了摇头。

  皇后害了太多人,她不应该再继续活在这世上。但皇帝会审判她,即使不杀她,也会废黜她,将她关在冷宫里。对皇后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比杀了她还令她觉得难过。

  我恳求他:“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救阿渡,她受了很重的内伤,一直没有醒过来。”

  顾剑突然笑了笑:“真是有趣,你不求我去救你的丈夫,却求我去救阿渡。到底你是不喜欢你的丈夫呢,还是你太喜欢阿渡?”

  “李承鄞受的是外伤,便是神仙也束手无策,熬不熬得过去,是他的命。可阿渡是因为我才去追刺客,她受的是内伤,我知道你有法子的。”

  顾剑阴沉着一张脸:“没错,我是有法子救她,但我凭什么要救她?”

  我顿时气结:“你曾经说过,如果我遇上任何危险,都可以找你,你却不肯帮我!”

  顾剑说道:“是啊,可是我又没答应你,帮你救别人。”

  “现在阿渡有性命之忧,阿渡的命,就是我的命。她为了我可以不要命,现在她受了重伤,就是我自己受了重伤,你如果不肯救她…”我把那柄金错刀拔出来,横在自己颈中,“我便死在你面前好了!”

  顾剑伸出两手指,轻轻在那柄金错刀上一弹,我便拿捏不住,金错刀“铛”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我抢着要去将刀捡起来,他长袖一拂,就将那柄刀卷走了。我大怒便一掌击过去,还没有沾到他的衣角,他已经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我眼圈一阵发热,说道:“不救就不救,你快快走吧,我以后再不要见着你了!”

  顾剑瞧了我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生气。我去救她便是了。”

  我借故将阿渡屋子里的人都遣走,然后对窗外招了招手。顾剑无声无息从窗外跃了进来,仔细查看阿渡的伤势。他对我说:“出手的人真狠,连经脉都几乎被震断了。”

  我心里一寒,他说:“不过还有法子救。”他瞧了我一眼,“不过我若是救了她,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呢?”

  我心急如焚,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要救了阿渡,不论多少钱财,我都给你。”

  他轻蔑地道:“我要钱财作甚?你也忒看轻了我。”

  我问:“那你要什么?”

  他笑了笑:“除非么…除非你亲亲我。”

  我几乎没气昏过去,为什么男人们都这么喜欢啃嘴巴?

  李承鄞是这样,连这个世外高手顾剑也是这样?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便揽住他的肩,踮起脚来狠狠啃了他一通。

  没想到他猛然推开我,突然问我:“谁教你的?”

  我莫名其妙:“什么?”

  “从前你只会亲亲我的脸,谁教你的?”他的脸色都变了,“李承鄞?”

  我怕他不肯就阿渡,所以并不敢跟他争吵。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让李承鄞亲你?”

  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难道不让他亲我?我其实怕顾剑,怕他一怒之下去杀李承鄞。因为他全身紧绷,似乎随时会发狂似的,而且脸上的神情难看极了,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自己也说了,当初是我等了你三天三夜,是你自己没有去。现在别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我记得,咱们也早已经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经嫁给别人了。你若是愿意救阿渡,便救她,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可是若要我背叛我的丈夫,那是万万不能的。我们四凉的女子,虽然不像中原女子讲究什么三贞九烈,可是我嫁给李承鄞,他便是我的丈夫,不管我们当初怎么样,现在我和你都再无私情可言。”

  顾剑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我只觉得他眼底满是怒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可是我早已经心一横豁出去了。这番话我咋就想说给顾剑听,李承鄞对我好也罢,不好也罢,为了西凉我嫁给他,他又在最危险的时候推开我,我实实不应该背叛他。

  我说道:“你走吧,我不会再求你救阿渡。”

  他忽地笑了笑:“小枫…原来这是报应。”

  他伸出手去,将阿渡扶起来,然后将掌心抵在她背心,替她疗伤。

  一直到天色黑下来,顾剑还在替阿渡疗伤。我就坐在门口,怕有人闯进去打扰他们。不过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我靠在廊柱上,迷糊糊都快要睡过去了,幸好只是盹着一会儿,因为我的头磕在廊柱上,马上就惊醒过来。顾剑已经走出来,我问他:“怎么样?”

  他淡淡地道:“死不了。”

  我走进去看阿渡躺在那里,脸色似乎好了许多,不由得也松了口气。

  我再三地谢过顾剑,他并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罐给我:“你说李承鄞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这是治外伤的灵药,拿去给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也许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狐疑,他马上冷笑:“怎么,怕我毒死他?那还我好了。”

  我连忙将药罐揣入怀中:“治好了他我再来谢你。”

  顾剑冷笑了一声,说道:“不用谢我,我可没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剑杀了他,我从来不杀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伤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时。”

  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我知道你不会的啦,等他的伤好了,我一定请你喝酒。”

  顾剑并没有再跟我纠,长袖一拂,转身就走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把那瓶药拿给御医看过,他们把药挑出来闻闻,看看,都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敢给李承鄞用。我犹豫了半天,避着人把那些药先挑了一点儿敷在自己胳膊上,除了有点儿凉凉的,倒没别的感觉。第二天起把药洗去,皮肤光洁,看不出任何问题。我觉得放心了一些,这个顾剑武功这么高,绝世高人总有些灵丹妙药,说不定这药还真是什么好东西。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备,就悄悄将那些药敷在李承鄞的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些药的作用,还是太医院的那些汤药终于有了效力,反正第四天黄昏时分,李承鄞终于退烧了。

  他退了烧,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我也被人劝回去睡觉。刚刚睡了没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脸色甚是惊惶,对我说道:“太子殿下的伤情突然恶化。”

  我赶到李承鄞的寝殿里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太医们看到我来,连忙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到边去,只见李承鄞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伤口之外渗出了许多黄水,他仍旧昏不醒,虽然没有再发烧,可是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太医说:“殿下肺部受了伤,现在风侵脉,极是凶险。”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伤药出了问题,可是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皇帝也遣人来了,不过现在太医束手无策,亦无任何办法。我心里反倒静下来,坐在前的脚踏上,握着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将他的手捧在手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太医们还在那里嗡嗡地说着话,我理也不理他们。夜深之后,殿里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给我送了件氅衣来,那时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长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眉毛那样黑,那样浓,鼻子那样,脸色白得,像和阗的玉一样。但李承鄞的白净并不像女孩儿,他只是白净斯文,不像我们西凉的男人那样砺,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样,有着温润的气质。

  我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对永娘说:“叫人去把赵良娣放出来,让她来见见太子殿下。”

  虽然赵瑟瑟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我还是习惯叫她赵良娣,永娘皱着眉头,很为难地对我说:“现在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赵庶人的事又牵涉到皇后…奴婢觉得,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还是不要先…”

  我难得发了脾气,对她说:“现在李承鄞都伤成这样子了,他平常最喜欢赵良娣,怎么不能让赵良娣来看看他?再说赵良娣不是被冤枉的么?既然是冤枉的,为什么不能让她来看李承鄞?”

  永娘习惯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来叫去,可是还不习惯我在这种事上摆出太子分的派头,所以她犹豫了片刻。我板着脸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时叫人去了。

  许多时不见,赵良娣瘦了。她原来是个丰腴的美人,现在清减下来,又因为庶人的身份,只能荆钗素衣,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跪下来向我行李,我对她说:“殿下病得很厉害,所以叫你来瞧一瞧他。”

  赵良娣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含着泪光。她这么一哭,我嗓子眼儿不由得直发酸,说道:“你进去瞧瞧他吧,不过不要哭。”

  赵良娣拭了拭眼泪,低声说:“是。”

  她进去好一会儿,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还是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我心里直发烦。我走出来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

  天像黑丝绒似的,上面缀满了酸凉的星子。

  我觉得自己可怜,像个多余的人似的。

  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朝我行礼:“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我其实这时候不想看见任何人,可是裴照救过我好几次,我总不好不理他,所以只好挤出一丝笑容:“裴将军。”

  夜里风凉,太子妃莫坐在这风口上。”

  是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问斐照:“你有夫人了吗?”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

  你们中原,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这样最不好了,我们西凉如果情投意合,只要打下一对大雁,用布包好了,送到女孩儿家里去,就可以算作是提亲,只要女孩儿自己愿意,父母也不得阻拦。裴将军,如果后你要娶,可一定要娶个自己喜欢的人。不然的话,自己伤心,别人也伤心。”

  裴照默不作声。

  我抬起头来看星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真是想西凉。”

  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想西凉,我就是十分难过。我一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西凉。

  裴照语气十分温和:“这里风大,太子妃还是回殿中去吧。”

  我无打采:“我才不要进去呢,赵良娣在里面,如果李承鄞醒着,他一定不会愿意我跑进去打扰他们。现在他昏不醒,让赵良娣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吧,他如果知道,只怕伤也会好得快些。”

  裴照不再说话,他侧身退了两步,站在我身侧。我懒得再和他说话,于是捧着下巴,一心一意地开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来了,知道赵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会很欢喜吧。那时候赵良娣可以恢复良娣的身份了,在这东宫里,我又成了一个招人讨厌的人。

  起码,招李承鄞的讨厌。

  我心里很,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画。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娘出来了,对我悄声道:“让赵庶人待在这里太久不好,奴婢已经命人送她回去了。”

  我叹了口气。

  永娘大约瞧出了我的心思,悄声耳语:“太子妃请放心,奴婢适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赵庶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哭泣而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说了什么呢,因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说什么,李承鄞也是喜欢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礼:“如今非常之时,还请太子妃保重。”

  我偷懒地站起来,对他说:“我这便进去。”

  裴照朝我行李,我转过身朝殿门走去,这时一阵风吹到我身上,果然觉得非常冷,可是刚才并不觉得。我忽然想起来,刚才是因为裴照正好站在风口上,他替我挡住了风。

  我不回头看了一眼,裴照已经退到台阶之下去了。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回头,所以正瞧着我的背影,我一扭过头正巧和他四目相对,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很快就移开目光不看我。

  我顾不上想裴照为何这样古怪,一踏进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愁眉不展。

  我顾不上想裴照为何这样古怪,一踏进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还是昏不醒,御医的话非常委婉,但我也听懂了,他要是再昏不醒,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承鄞的手搁在锦被上,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我摸了摸他的手,还是那样凉。

  我太累了,几乎好几天都没有睡,我坐在脚踏上,开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说话,我从前可没跟李承鄞这样说过话,从前我们就只顾着吵架了。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那盖头盖了我一整晚,气闷得紧。盖头一掀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穿着玄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我在之前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禩、裾。革带,金钩暐,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火、山二章也。

  他戴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中原的太子,连穿戴得这么有名堂,我记得当时背《礼典》的时候,背了好久才背下来这段,因为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我想那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可是他并不喜欢我。因为他掀完盖头,连合卺酒都没有喝,转身就走掉了。

  其实他走掉了我倒松了口气,因为我不知道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惯。

  用娘那天晚上陪着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气,再三向我解释说,太子殿下这几伤风,定是怕传染给太子妃。

  他一伤风,就是三年。

  在东宫之中,我很孤独。

  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虽然有阿渡陪着我,可是阿渡又不会说话。如果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我想我会更加孤独的。

  现在他要死了,我惦着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从前的事都提起来,我怕再不跟他说点儿什么,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诉他了。好些事我以为我都忘了,其实并没有。我连原来吵架的话都一句句想起来,讲给他听。告诉他当时我多么气,气得要死。可是我偏装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赢的话,只有装不在意,李承鄞才会被我噎得没话说。

  还有鸳鸯绦的事,让多少人笑话我啊,还让皇后训了我一顿。

  我一直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里这样安静,远处的烛光映在帐幔之上,内殿深广,一切都仿佛隔着层什么似的,隔着漆黑的夜,隔着寂静的漏声,只有我在那里喃喃自语。

  其实我真的怕当小寡妇。在我们西凉,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给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亲的明远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后来才改嫁给我的父王。中原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现在更难过。我赶紧着自己不要再想,赶紧着自己说着那些七八糟的闲话。

  其实我也没我自己想的那门讨厌李承鄞,虽然他老是惹我生气,不过三年里我们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数,除开他为了赵良娣找我的麻烦,其实我们原本也没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时候不吵架,我还觉得不习惯的…还有抄书,虽然我最讨厌抄书,不过因为我被罚抄了太多书,现在我的中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都是因为被罚抄书。那些《女训》《女诫》,抄得我都快要背下来了。还有一件事其实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那些书上好多字我太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读,不过我依样画瓢,一笔笔把它描出来,谁也不晓得我其实不认识那个字。

  还有,李承鄞的“鄞”字,这个字其实也古怪的,当初我第一次看到,还以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听说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讲究,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语大半宿了,难得有人搭腔,我一时刹不住反问:“啊?什么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东,梁州之南…龙兴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张大了嘴巴瞧着,瞧着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声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虽然半睁半闭,可是正瞧着我。

  我愣了半天,终于跳起来大叫:“啊!”

  我的声音一定很可怕,因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冲进来了,太医以为李承鄞伤势更加恶化,着急地冲上来:“殿下怎么了?殿下怎么了?”

  我拿手指着李承鄞,连舌头都快打结了:“他…他…”

  李承鄞躺在哪里,面无表情地瞧着我,太医已经喜极而泣:“殿下醒了!殿下醒过来了!快快遣人入宫禀报陛下!太子殿下醒过来了…”

  整个东宫沸腾起来了,所有人精神大振,太医说,只要李承鄞能清醒过来,伤势便定然无大碍。这下子太医院的那些人可腾了,个个都眉开眼笑,宫人们也都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御医又重新请脉,斟酌重新写药方,走来走去,嗡嗡像一窝被惊动的蜜蜂,大半夜折腾闹得我只想睡觉。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那些御医似乎还在嗡嗡地说着话,我醒的时候还趴在李承鄞的沿边,身上倒盖着一条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了,动弹不得,一动我全身的骨头都咯咯作响…我睡得太香了,都了一小摊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里,用下巴枕着李承鄞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内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上的李承鄞却是醒着的,而且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瞧见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没事了。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来,试了试便知道是徒劳,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还有我的…天都亮了,我的那个又酸又疼啊,简直跟被大车从背上碾过一整晚似的,以后再不这样睡了。

  我使出吃的劲儿,终于扶着站起来了,我尝试着迈了迈腿,拿不准主意是叫人进来搀我好,还是等过会儿脚不麻了,再试试好。这时候李承鄞终于说话了:“你要去哪儿?”

  回去睡觉…”我连舌头都麻了,真是要命,说话都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

  谁叫你跟猪似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你趴这儿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人刚刚好一点儿就又有力气跟我吵架。

  他拍了拍身边的

  干什么?”

  你不是要睡觉么?反正这够大。”

  确实够大,李承鄞这张比寻常的大多了,睡上十个八个人都绰绰有余。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我忍不住问:“你要我跟你一块儿睡?”

  李承鄞一脸不以为然:“又不是没睡过。”

  这倒也是。

  我实在是困顿得厉害,爬上去,李承鄞本来要将被子让一半给我,我怕碰到他的伤口,伸手把脚榻上的那被子捞起来盖上。然后,我就很舒服地睡着了。

  后来是永娘轻声将我唤醒的,我悄悄披衣起来,永娘轻声告诉我说,废黜皇后的旨意终于明诏天下,不过据说太皇太后出面安抚,后宫倒还十分安定。

  随着废黜皇后的圣旨,内廷还有一道特别的旨意,是恢复赵良娣的良娣之位,因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了一眼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还没有睡。因为伤势太重,这么多天来他的脸色仍旧苍白没有血,人也瘦了一圈,连眼圈都是乌青的。

  我对永娘说:“派人去叫赵良娣来侍侯太子殿下吧。”

  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偏赖在这里好几

  不等永娘说话,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备辇。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无半分睡意。大约是睡得太久了,我瞧着镜中的自己,如果我长得漂亮一些,李承鄞会不会喜欢我呢?

  本来李承鄞喜欢不喜欢我,我一点儿也不在意,可是经过这次大难,我才觉得,其实我是在意的。现下他活过来了,我盼着他喜欢我。因为他快要死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喜欢他的。

  可是,他只喜欢赵良娣。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过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里。

  赵良娣重新回到了她住的院子里,太皇太后觉得她受了委屈,接连颁赐给她好些珍玩。然后她的父亲最近又升了官,巴结她的人更多了。她住的院子里热闹极了,偶尔从外头路过,可以听见那墙内的说笑声、弦管声、歌吹声。

  李承鄞的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虽然我没有再见过他,不过有一次我曾听到他的笑声。

  能够笑得那样开心,想必是好了。

  下大雪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情是宫中传出旨意,珞熙公主赐婚裴照;第二件事情是绪娘被送回了东宫。

  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亲就是平南长公主,永娘告诉我说:“裴将军生来就是要当驸马的。”

  据说这是中原的讲究,亲上加亲。

  我想起我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只觉得十分怅然。裴将军做了驸马以后,说不定要升官了,他如果不再做东宫的金吾将军,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本来我已经见不着李承鄞,现在,我就连裴照都要见不着了。

  永娘将绪娘安置在东宫西边的一座院子里,她说那里安静,绪娘身体不好,要静静地养一阵子。

  我想是因为李承鄞并不喜欢她,所以永娘给她挑的地方,离正殿远的。永娘对我说:“赵良娣锋芒正盛,太子妃应该趋避之。”

  永娘说的这话我不太懂,但我只带就是叫我躲着赵良娣呗。

  反正在东宫我也不开心,幸好阿渡的伤也好了,我又可以同阿渡两个溜出去玩儿。

  一两个月没出来,天气虽然冷,又刚下了雪,但因为快过年了,宫外倒是极热闹。

  街上人山人海,到处是满满当当的小摊小贩,卖雪柳的,卖幡的、卖吃食的、卖年画的…玩杂耍的、演傀儡戏的、放炮仗的、走绳索的…真是挤都挤不动的人。我顶喜欢这样的热闹,从前总喜欢和阿渡挤在人堆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没逛一会儿,就拉着阿渡去米罗的铺子里喝酒。

  酒肆还是那么热闹,老远就听见米罗的笑声,又清又脆,仿佛银铃一般。

  我踏进酒肆的竹棚底下,才发现原来她在同人说笑,那个人我也认识,原来是裴照。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约也没想到会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见裴照轻袍缓带,一派闲适的样子,便拱手招呼了一声:“裴公子。”

  他反应快,也对我拱了拱手:“梁公子。”

  酒肆里人太多,只有裴照桌子旁边有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地招呼阿渡先坐下来,要了两坛酒。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借酒消愁。

  我虽然没愁可浇,不过有一肚子的无聊,所以喝了两碗之后,心情也渐渐好起来。

  我拿筷子敲着碗,哼起我们西凉的小曲儿:“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越练个,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酒肆里有几个人噼里啪啦鼓着掌,我却突然又没了兴致,不由得叹了口气,又喝了一碗酒,开始吃香的羊。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劝我少喝些,可是我没有理她,我正埋头吃的时候,忽然听到“唿律”一声,竟然是筚篥。我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桌子那头的裴照。

  阿渡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筚篥交给了他,他凝神细吹,曲调悠扬婉转。

  我拖着下巴,听他吹奏。

  这次他吹的曲子竟然是我刚刚唱的那半支小调,想必他从前并没有听过,所以吹奏得十分生涩,不过主要的音律还是没有错,只是一句一顿,吹过一遍之后就显得畅许多。这首曲子本来甚是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只觉得伤心。

  裴照又吹了一遍,才放下了筚篥。

  我又饮了一碗酒,对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裴照仍旧对我很客气:“公子请吩咐。”

  我一直没有到朱雀门城楼上去看过,你能不能带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面上略有难,我自言自语:“算了,当我没说过。”

  没想到裴照却说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过有旁的法子,只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随从。”

  我顿时来了精神,拍手笑道:“这个没问题。”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随从,大摇大摆,跟着他上了朱雀门。

  朱雀门是上京地势最高的地方,比皇宫太池畔的玲珑阁还要高。这里因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门,所以守卫及是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们顺顺当当地上了城楼。

  站在城楼上,风猎猎吹在脸上,仿佛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可是俯瞰九城万家灯火,极是雄伟。市井街坊,——如棋盘般陈列眼前,东市西市的那些楼肆,像水晶盆似的,亮着一簇簇明灯。远目望去,甚至遥遥可见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际。

  裴照指给我看:“那便是东宫。”

  瞧不瞧得见东宫,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着脚,只想看到更远。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也瞧不见西凉。

  我怅然地伏在城堞之上,无打采地问裴照:“你会想家吗?”

  隔开了一会儿,他才道:“末将生长在京城,没有久离过上京,所以不曾想过。”

  我觉得自己怪没出息的,所以有点讪讪地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城楼上风很大,吹得他袍袖飘飘,他站得离我远的,城楼上灯光黯淡,我也瞧不见他脸上是什么神色。我对他说:“吹一支筚篥给我听吧。”

  阿渡将筚篥交给他,他慢慢地吹奏起来,就是我刚刚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着筚篥的声音哼哼:“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只狐狸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没有哼哼了,可是筚篥的乐声一直响在我身边。这种熟悉的曲调让我觉得安然而放松。即使城楼上这样冷,我的心底也有一丝暖意,那是西凉的声音,是西凉的气息,是这偌大繁华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觉得亲切,觉得熟悉的东西。

  满天的云得极低,泛着黄,月亮星星都瞧不见,只有风割在人脸上,生疼生疼。我觉得困了,打了个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筚篥的声音渐渐浮起来,像是冬天的薄雾,渐渐地飘进我的梦里。

  我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脸上一凉,我抬起头。

  原来是下雪了,无数纷扬的雪花从无尽的苍穹缓缓落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息了,只有雪无声地下着,绵绵的,密密的。晶莹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飞开,天像是破了一个窟窿,无穷无尽地往下面漏着雪。东一片,西一片,飞散着,被风吹得飘飘扬扬。

  城里的灯火也渐渐稀疏了,雪像一层厚重的白帘,渐渐笼罩起天地。

  裴照终于收起筚篥,原来他一直吹了这么久。一停下来,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定是吃了许多凉风,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这么久,也不怕伤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对我说道:“下雪了,末将护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上有一朵绒绒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地说:“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并没有犹豫,仍旧语气恭敬:“是,娘娘。”

  我觉得十分烦恼,问:“你喜欢那个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并没有说话。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计你就不喜欢啦!没想到你也要被着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唉,你们中原的男人真可怜。不过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为太子,都不能册立喜欢的人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语可能用得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脸色不自然,最后只淡淡地答了个“是”。

  我慷慨地说:“别烦恼了!我请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书又被呛到了,又是好一阵咳嗽。我大方地告诉他:“我在鸣玉坊有个相好哦!长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别叫我太子妃!”我兴兴头头拉着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显然没想到我是风月场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鸣玉坊的派头时,简直把他给震到了。

  关键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见活宝似的,眉开眼笑直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来啦!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梁公子来啦!”

  关键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见活宝似的,眉开眼笑直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来啦!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梁公子来啦!”

  虽然王大娘浑身都是,可是她嗓门又尖又细又高又亮,这么呱啦一叫,整个鸣玉坊顿时轰轰烈烈,无数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从楼上楼下一涌而出:“梁公子来啦!梁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梁公子是忘了咱们吧…”

  我被她们簇拥而入,好不得意:“没有没有…今天路过…”

  哼!前天月娘还在说,梁公子,你要是再不来呀,咱们就把你存在这儿的那十五坛好酒,全都给挖出来喝了。”

  对呀,还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坛雪,月娘还心心念念留着煎茶给你尝!”

  今天又下雪了,我们就拿这雪水来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们吵得头昏脑涨,问:“月娘呢?怎么不见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惊:“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贵客到这里来吃了一盏茶,听了一首曲,然后就走了,没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么人竟然能让月娘害相思病?”

  瞧着应该是读书人家的贵人,长的么,一表人才,谈吐不凡,气宇轩昂…”

  一听就没戏,我都听那些说书先生讲过多少次了,私定终身后花园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没有公子和风尘女子。更何况这月娘乃是勾栏中的顶尖,教坊里的人,败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么会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结义金兰,立刻便去楼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还没睡,只是恹恹地靠在熏笼上,托着腮,望着桌上的一盏红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五!”我换着她的小名。

  月娘瞧见是我,亦是无打采:“你来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过我,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谈吐不凡…更难得的是,对我并无半分轻薄之意…”月娘痴痴地合掌作十,“上苍保佑,什么时候再让我见他一面…”

  他不会也是女扮男装吧?”我忍不住打断她,“当初你认出我是女人的时候,不就说过,我对你没有半分轻薄之意,所以你一言看出我其实是女人…”

  月娘儿不为我所动:“他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装,看他的气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着耳朵告诉她:“我今天把裴照带来了!你不是一心想要报仇么?要不要对裴照施点美人计,让他替你报仇?他爹是骁骑大将军,他是金吾将军,听说裴家有权势的!”

  月娘黯然摇了摇头:“没有用。高于明权倾朝野,为相二十余载,门生遍布羽众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听说,高贵妃马上就要做皇后了。”

  “高贵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间都传,陛下废黜张皇后,就是想让高贵妃做皇后。”

  我不能不承认,我这个太子妃混得太失败了,连皇后的热门人选都不晓得。我从前只见过高贵妃两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时偶尔遇见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个模糊的大概,没能想起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说:“你要是能见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来家里也是做官的,后来被高于明陷害,满门抄斩。那时候她不过六七岁,侥幸逃脱却被卖入勾栏为歌伎。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报仇,她第一次将自己身世说给我听的时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总帮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哪怕见到皇上也没有用…唉…我倒不想见皇上…我…现在心里…只是…只不知几时能再见着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连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记了,就惦记着那位公子哥。

  我下来拉裴照上楼,鸣玉坊中到处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适宜。月娘乃是鸣玉坊的头牌花魁,一掀开她房前的帘子,暖香袭人。好几个人出来,将我们一直扯进去,裴照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我便将那些美人都轰了出去,然后只留了月娘陪我们吃酒。

  闹腾这大半夜,我也饿了,鸣玉坊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会总在这里来往。一来是与月娘甚是投契,二来就是因为他们这里的菜好。

  我地吃了一顿,把城楼上吹风受雪的那些不适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着琵琶,懒懒地抚着弦,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她的声音懒懒的,好像真的气若游戏,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调。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么不吃?”

  “公子请自便,我不饿。”

  我觉得他比之前有进步,起码不再一口一个末将。我拿着筷子指给他看:“这里的鱼脍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调制的,一点儿也不腥,你不尝尝看?”

  我大力推荐鱼脍,他也就尝了尝。

  回宫的路上,裴照忽然问我:“适才的女子,是否是陈家的旧眷?”

  我一时没听懂,他又问了一遍:“刚刚那个弹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来姓陈?”

  我点了点头,趁机对他讲了月娘的家世,将她形容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遥遥已经可看到东宫的高墙,裴照停下来,忽然对我说:“太子妃,末将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顶讨厌人这样绕弯子了,于是说:“你就直说吧。”

  他却顿了顿,方才道:“太子妃天纯良,东宫却是个是非之地。殿下身为储君,更是立场尴尬。末将以为,太子妃还是不要和月娘这样的人来往了…”

  我从来没觉得裴照这样地令人讨厌过,于是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皇亲国戚,瞧不起月娘这样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来往,那可办不到!我才不像你们这样的势利眼,打量人家无权无势,就不和她朋友。没错,月娘是个风尘女子,今天晚上真是腌臜了裴将军!请裴将军放心,以后我再不带你去那样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驸马爷吧!”

  大约我还从来没有这般尖刻地跟裴照干说过话,所以说过之后,好长时间他都没有出声。只听见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这里是坊间驰道,全都是丈二见方的青石铺成。雪还一直下着,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马儿一走一滑,行得极慢。

  一直行到东宫南墙之下,我都没有理会裴照。

  我不知道后来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马上就要过新年,宫里有许多大典,今年又没有皇后,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内外命妇还要朝觐、赐宴…虽然后宫由高贵妃暂时主持,可她毕竟只是贵妃。永娘告诉我说,许多人都瞧着元辰大典,猜测皇帝会不会让高贵妃主持。

  高贵妃会当皇后吗?”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谨地对我说。我知道她不会随便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她也告诉我:“太子妃也不要议论此事,这不是做人子媳该过问的。”

  我觉得我最近的烦恼很多,比关心谁当皇后要烦人多了。比如赵良娣最近克扣了绪宝林的用度,绪宝林虽然老实,但她手下的宫人却不是吃素的,吵闹起来,结果反倒被赵良娣的人下圈套,说她们偷支库房的东西,要逐她们出东宫。最后绪宝林到我面前来掉眼泪,我也没有办法,要我去看那些账本儿、管支度、心主持那些事,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只得好好安抚了绪宝林,可是两个宫人还是被赶出了东宫,我只得让永娘重新挑两个人给绪宝林用。除了东宫里的这些琐事,更要紧的是太皇太后偶染风寒,她这一病不要紧,阖宫上下都紧紧揪着一颗心,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原先我用不着每晨昏定省,现在规矩也立下来了,每天都要到寿宁宫侍奉汤药。再比如李承鄞打马球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脖子,虽然走路并不碍事,可是他因为伤愈不久,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骂了一顿,结果回来之后赵良娣又不知道为什么触怒了他,他竟然打了赵良娣一巴掌,这下子可闹得不可开了,赵良娣当下气得哭闹不已。众人好说歹说劝住了,李承鄞那脾气岂是好相与的,立时就拂袖而去,一连好几都独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劝我去看李承鄞,我晓得她的意思,只是不理不睬。

  没想到我没去看李承鄞,他倒跑来我这里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点儿小雪,天气太冷,殿里笼了熏笼,蒸得人昏昏睡。所以我早早就睡了,李承鄞突然就来了。

  他只带了名内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没准儿他上了我都不知道。阿渡把我摇醒的时候,我正睡得香,我打着呵欠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李承鄞,只觉得奇怪:“你来干什么?”

  睡觉!”他没好气,坐下来脚一伸,那内官替他了靴子,又要替他宽衣,他挥挥手,那内官就垂着手退出去了。阿渡一摇醒我,也早就不晓得溜到哪里去了。

  我又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又睡死过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子,我都醒不过来。

  我迷糊糊把被子让了一半给他,他却贴上来,也不知道最后谁替他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薄绸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热,暖和极了,跟火盆似的。尤其他胳膊一伸,正好垫在我颈窝里,然后反手搂住我,顺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怀里。这样虽然很暖和,可是我觉得很不舒服,尤其睡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别在我后脖子出气…”

  他没说话,继续亲我的后脖子,还像小狗一样咬我,我被咬得又痛又,忍不住推他:“别咬了,再咬我睡不着了。”他还是没说话,然后咬我耳朵,我最怕耳朵了,一笑就笑得全身发软,他趁机把我衣带豆拉开了,我一急彻底醒过来了,“你干什么?”

  李承鄞狠狠啃了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干吗了,猛然一脚就踹开他:“啊!”

  这一下踹得他差点儿没仰面跌下去,帐子全绞在他脸上,他半天才掀开裹在脸上的帐子,又气又急地瞪着我:“你怎么回事?”

  你要…那个…那个…去找赵良娣!”

  我才不要当赵良娣的替身呢,虽然我喜欢李承鄞,可不喜欢他对我做这种事情。

  李承鄞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吃醋。”

  李承鄞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吃醋。”

  “谁吃醋了?”我翻了个白眼,“你少在那里自作自受!”

  李承鄞终于忍不住纠正我:“是自作多情!”

  我说成语总是出错,不过他一纠正我就乐了:“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赵良娣,或者绪宝林,反正她们都巴望着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欢的人啦!”我突然心里有点儿发酸,不过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而且我还偏要在他面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呢,你愿意找谁找谁去,哪怕再娶个十个八个什么良娣、宝林,我也不在乎。”

  李承鄞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以前我总在他面前说赵良娣,他的脸色也没有这般难看。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

  我张口结舌地瞧着他。

  “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有夫之妇。哦,我知道了,反正你们西凉民风败坏,不怕丢脸,成溜出宫外跟裴照混在一起,竟然没有半分羞之心!”

  我可没想到他会知道我出宫的事,我更没想到他会知道我跟裴照一起吃酒的事,我恼羞成怒了:“你自己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女人,我出宫逛逛,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而且我和裴将军清清白白…”

  李承鄞反倒笑了笑:“那是,借裴照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跟你不清白。再说他马上要娶珞熙了,我们天朝的公主,可不像你们西凉的女人,真是…天轻狂!”

  最后四个字彻底怒了我,我跳起来甩了他一巴掌,不过他避得太快,所以我这巴掌只打在了他下巴上。我气得全身发抖:“你跟那些七八糟的女人成天搅在一块儿,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我和裴照不过喝过几次酒,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们西凉的女人怎么了…你就是仗着你们人多势众…要不是当初你父皇着我阿爹和亲,我阿爹舍得把我嫁到这么远么?若不是你们仗势欺人,我会嫁给你么?我们西凉的男人,哪一个不比你强?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么?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个太子妃么?我喜欢的人,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你连他的一头发丝都比不上…”

  李承鄞真的气到了,他连外衣都没有穿,怒气冲冲地就下了。他一直走到内殿的门口,才转过身对我说:“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你就好好想着那个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的人吧!”

  他可真是气着了,连靴子都没穿,也不知道赤着脚是怎么回去的。

  我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心里十分难过。我把李承鄞气跑了,因为我知道,他喜欢的是赵良娣。我没有那么大方,明知道他心里没有我,还让他占我的便宜。我宁可他跟从前一样,对我不闻不问的。女人其实可怜,当时他不过推了我一把,让我避开刺客那一剑,我就已经很喜欢他了,如果他在对我温存一点儿,说不定我真的就离不开他了。那时候我就真的可怜了,天天巴望着他,希望他能施舍地看我一眼,然后就像永娘说过的那些女人一样,每天盼啊盼啊,望啊望啊…我才不要把自己落到那么可怜的地步去。

  我大半宿没睡着,早上就睡过头了,还是永娘把我叫醒,慌慌张张梳洗了进宫去。太皇太后这几已经渐康复,见到我很高兴,将她吃的粥赐给我一碗。

  那个粥不知道放了些什么,味道怪怪的,我吃了几口,实在忍不住,觉得胃里直翻腾。

  永娘看我脸色不好,连忙走上来,奉给我一盏茶。我胃里难受得要命,连茶都不敢喝,小声告诉永娘:“我想吐…”

  太皇太后都七十岁的人了,耳朵竟然特别灵,马上就听到了:“啊?想吐啊?”

  不带她吩咐,马上一堆宫女围上来,拿漱盂的拿漱盂,拿清水的拿清水,拿锦帕的拿锦帕,抚背的抚背,熏香的熏香。太皇太后这里用的熏香是龙涎香,我一直觉得它味道怪怪的,尤其现在熏香还举得离我这么近,那烟气往我鼻子里一冲,可忍不住了,但吐又吐不出来,只呕了些清水。永娘捧来花给我漱口,这么一折腾,太皇太后都急了:“快传御医!”

  不用…”肯定是昨天晚上睡凉了,李承鄞走后我大半宿没有睡着,坐在那里连被子都忘了盖,今天早上我就有点儿肚子疼,现在变成胃不舒服了,我说,“也许是吃坏了…”

  传御医来看。”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八成是喜事,你别害臊啊!开花结果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哎呀,还要传钦天监吧,你说这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我…我差点一口鲜血出来…没想到太皇太后这样心热,以为我有娃娃了,问题是,我还没做过会有娃娃的事呢…御医诊视后的结果是我胃受了凉,又吃了鹿羹粥,所以才会反胃。太皇太后可失望了,问左右:“太子呢?”

  马上就是元辰大典,今殿下入斋宫…”

  太皇太后顿时拍着案几发起了脾气:“入什么斋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父皇像他这个年纪,都有三个儿子了!他都二十岁了,还没有当上爹!那个赵良娣成在他身边,连个蛋都不会下!还有那个绪宝林,好好一孩子,说没就没了!再这么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曾孙子?是想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么?”

  太皇太后一发脾气,满大殿的人都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无一不道:“太皇太后息怒!”越是这样说,太皇太后越怒:“来人!把李承鄞给我叫来!我就不信这个,我就不信我明年还抱不上曾孙子!”

  太皇太后同我一样,点名道姓叫李承鄞。不过太皇太后叫他来骂一顿,回头他又该以为是我说了什么,说不定又要和我吵架。

  吵就吵呗,反正我也不怕他。

  我没想到太皇太后那么心狠手辣,叫来李承鄞后根本没有骂他,而是和颜悦地问他:“沐浴焚香啦?”

  沐浴焚香是入斋宫之前的准备,李承鄞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只答:“是。”

  那就好。”太皇太后说道,“便宜你了,这几不用你清心寡吃斋,反正列祖列宗也不在乎这个。来人啊,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送到清云殿中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开门!”

  我都傻了,宫人们拉的拉推的推,一窝蜂把我们俩攘进了清云殿,“咣啷”一声关上门。我摇了摇,那门竟然纹丝不动。

  李承鄞冷冷瞧了我一眼,我回瞪了他一眼。

  他从齿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我大怒:“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又骂我?”

  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状,她怎么会把我们关起来?”

  我气得不理他,幸好殿中甚是暖和,我坐在桌边,无聊的掰手指玩儿,掰手指也比跟李承鄞吵架有趣。

  我们被关了半,瞧着天色暗下来,宫人从窗中递了晚饭茶水进来,不待我说话,“咣”的将窗子又关上了。

  一定是太皇太后吩咐过,不许他们和我们说话。我愁眉苦脸,不过饭总是要吃的,无聊了这大半,我早饿了。而且有两样菜我很喜欢,我给自己盛了碗饭,很高兴的吃了一顿。李承鄞本来坐在那里不动,后来可能也饿了,再说又有他最喜欢吃的汤饼,所以他也吃了一顿。

  暖思…思…无聊…我在殿里转来转去,终于从盆景里挖出几颗石子,开始自己跟自己打双陆。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殿里的火盆没有人添炭,一个接一个熄掉了。

  幸好内殿还有火盆,我移到上去继续玩,捂在被子里舒服的,可惜玩了一会儿,蜡烛又熄了。

  外殿还有蜡烛,我哆嗦着去拿蜡烛,结果刚走了两步就觉得太冷了,干脆拉起被子,就那样将被子披在身上走出去。看到李承鄞坐在那里,我顶着被子,自顾自端起烛台就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他:“你做这儿不冷么?”

  他连瞧都没瞧我一眼,只是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字:“不冷!”

  !

  他的声音为什么在发抖?

  我一手抓着前的被子,一手擎着烛台,照了照他的脸色,这一照不打紧,把我吓了一大跳。

  这么冷的天,他额头上竟然有汗,而且脸色通红,似乎正在发烧。

  你又发烧了?”

  没有!”

  瞧他连身子都在哆嗦,我重新放下烛台,摸了摸他的额头,如果他真发烧倒也好了,只要他一病,太皇太后一定会放我们出去的。

  我一摸他,他竟然低哼了一声,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一下子就将我拽到他怀里去了。他的好烫啊,他一边发抖一边亲我,亲得我都不过去来了。他呼出来的热气全在我脸上,我觉得好奇怪,但马上我就不奇怪了,因为他突然又一把推开我,咬牙说:“汤里有药。”

  什么药?汤里有药?

  怎么可能!太皇太后最疼她这重孙子,绝不会给东西让他吃。

  而且吃剩的汤还搁在桌子上,我凑近汤碗闻了闻,闻不出来什么。李承鄞突然从身后抱住我,吻着我的耳垂:“小枫…”

  我身子一软就瘫在他怀里,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吻我耳朵,还是因为他叫我名字。

  他还没叫过我名字呢,从前总是喂来喂去,还有,他怎么会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李承鄞把我的脸扳过去,就开始啃我的嘴巴,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急切,跟想把我一口下去似的,他整个人烫得像锅沸水,直往外头冒热气。

  我突然就明白汤里有什么药了。

  啊!

  啊!

  啊!

  太皇太后你太为老不尊了!

  太皇太后你太为老不尊了!

  竟然…竟然…竟然…我吐血了…我无语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李承鄞已经把我的衣服都扯开了,而且一边啃我的嘴巴,一边将我往上推。

  我们两个打了一架,没一会儿我就落了下风,硬把他拖上了。我真急了,明天李承鄞还不得后悔死,他的赵良娣要知道了,还不得闹腾死,而我呢,还不得可怜死…我连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身上的衣服还是一件件不翼而飞,李承鄞不仅我的衣服,还他自己的衣服,我都不知道男人衣服怎么,他得飞快,一会儿就坦裎相见了…会不会长针眼?会不会长针眼?我还没见过李承鄞不穿衣服呢…看着我眼睛瞟来瞟去,李承鄞竟然嘴角上扬,出个笑:“好看吗?”

  “臭氓!”我指指点点,“有什么好看的!别以为我没见过!没吃过猪我见过猪跑!”

  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了,反倒跟哄我似的,柔声细语的在我耳朵边问:“那…要不要试试猪跑?”

  “啊!”

  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大义凛然断喝一声:“瑟瑟!”

  “什么瑟瑟!”

  “你的瑟瑟!”我摇着他的胳膊,“想想赵良娣,你不能对不起她!你不能辜负她!你最喜欢她!”

  “你是我的,你和我是正当的…不算对不起她!”

  “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他喃喃的说,“我就喜欢你…”

  “你是因为吃了药!”

  “吃了药我也喜欢你,小枫,我真的喜欢你。”

  我可受不了了,男人都是禽兽,禽兽啊!一点点补药就变成这样,把他的赵良娣抛在了脑后,跟小狗似的望着我,眼巴巴只差没口水了。我摇着他:

  “你是太子,是储君!忍常人不能忍!坚持一下!冷静一下!不能一失那个什么什么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

  “对!一失足成千古恨!忍耐一下…为了赵良娣…你要守身如玉…”

  “我不守!”他跟小狗一样呜咽起来,“你好冷血、好无情、好残忍!”

  我全身直冒皮疙瘩:“我哪里冷血?哪里无情?哪里残忍?”

  “你哪里不冷血?哪里不无情?哪里不残忍?”

  “我哪里冷血?哪里无情?哪里残忍?”

  “这里!这里!这里!”

  我的妈啊…冷不防他竟然啃…啃…羞死人了!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我狠了狠心,咬了咬牙,终于抓起脑后的瓷枕就朝李承鄞砸去,他简直是意,完全没提防,一下子被我砸在额角。

  咕咚!”

  晕了。

  真晕了。

  李承鄞的额头鼓起鸡蛋大一个包,我手忙脚,连忙又用瓷枕上去,这还是永娘教我的,上次我撞在门拴上,头顶冒了一个大包,她就教我盯着瓷枕,说这样包包就可以消掉了。

  到了天明,李承鄞额头上的包也没消掉,不过他倒悠悠醒转过来,一醒来就对我怒目相视:“你绑住我干吗?”

  为了不一失足成千古恨,委屈一下。”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脸,“你要翻身吗?我帮你好了。”

  想必他这样僵躺了一夜,肯定不舒服,不过他手脚都被我用挂账子的金帐钩绑住了,翻身也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将他搬成侧睡,搬的时候太费劲了,我自己倒一下子翻了过去,整个人都栽在他身上,偏偏头发又挂在金帐钩上,解了半天解不开。

  他的眼睛里似乎要出火来:“你不要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好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忙脚的扯着自己的头发,扯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始亲我,起先是亲我肩膀,然后是亲我脖子,带着某种引似的轻噬,让我起了一种异样的战栗。

  把绳子解开。”他在我耳朵边说,哄似的含着我的耳垂,“我保证不做坏事…你先把我解开…”

  我才不信你呢!”我毫不客气,跟李承鄞吵了这么多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圈套。我摸索着终于把头发解下来,然后爬起来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老实呆着!”

  我想…”

  不准想!”

  我要!”

  不准要!”

  他吼起来:“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人有三急!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要解手!”

  我呆了呆,也对,人有三急,上次我在东宫急起来,可急的快哭了。情同此理,总不能不让他解手。

  我把绑着他的两条金帐钩都解开来,说:“去吧!”

  他刚刚解完手回来,宫人也开门进来了,看到满地扔的衣服,个个飞红了脸。看到李承鄞额头上的伤,她们更是目光古怪。她们捧着水来给我们洗漱,又替我们换过衣裳,然后大队人马退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扣上了门。

  我急了,还继续关着我们啊…李承鄞也急了,因为送来的早饭又是下了药的汤饼,他对着窗子大叫:“太祖母…您是想死重孙么?”

  我反正无所谓,大不了不吃。

  李承鄞也没吃,我们两个饿着肚皮躺在上,因为上最暖和。

  太皇太后真狠啊,连个火盆都不给我们换。

  李承鄞对赵良娣真好,宁可饿肚子,也不愿意一失足成千古恨。

  可是躺在那里也太无聊了,李承鄞最开始跟我玩双陆,后来他老是赢,我总是输,他就不跟我玩了,说玩得没意思。到中午的时候,我饿的连说话的力气可是躺在那里也太无聊了,李承鄞最开始跟我玩双陆,后来他老是赢,我总是输,他就不跟我玩了,说玩得没意思。到中午的时候,我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李承鄞还拉着我解闷:“唱个歌给我听!”

  “我为什么要唱歌给你听?”

  “你不唱?”李承鄞作势爬起来,“那我去吃汤饼好了。”

  我拉住他:“行!行!我唱!”

  我又不会唱别的歌,唱来唱去还是那一首:“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李承鄞嫌我唱得难听,我唱了两遍他就不准我唱了。我们两个躺在那里,无所事事的聊天。

  因为太无聊,李承鄞对我说了不少话,他还从没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于是我知道了东宫为什么被叫做东宫,知道了李承鄞小时候也调皮,知道了他曾经偷拔过裴老将军的胡子。知道了李承鄞最喜欢的娘去年病逝了,他曾经好长时间难过。知道了他小时候跟忠王的儿子打架,知道了宫里的一些七八糟的事,都是我从前听都没听过的奇闻,知道了李承鄞同父异母的弟弟晋王李承邺其实喜欢男人,知道了永宁公主为什么闹着要出家…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和李承鄞两个人,会这样躺在上聊天。

  而且还聊得这么热火朝天。

  我告诉他一些宫外头的事,都是我平常瞎逛的所见所闻,李承鄞可没我这么见多识广,他听得津津有味,可被我唬住了。

  李承鄞问我:“你到底在哪儿见过猪跑的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猪跑?”

  李承鄞没好气:“你不是说你没吃过猪,却见过猪跑吗?”

  “哦!”我兴奋地爬起来,手舞足蹈的向他描述鸣玉坊。我把鸣玉坊吹嘘得像人间仙境,里面有无数仙女,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无一不,无一不会…李承鄞的脸色很难看:“你竟然去逛窑子?”

  “什么窑子,那是鸣玉坊!”

  “堂堂天朝的太子妃,竟然去逛窑子!”

  我的天啊,他的声音真大,没准儿这里隔墙有耳呢!我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急的直叫:“别嚷!别嚷!我就是去开开眼界,又没做什么坏事!”

  李承鄞眼睛斜睨着我,在我的手掌下含含糊糊的说:“除非…你…我就不嚷…”不会又要啃嘴巴吧?

  男人怎么都这种德啊?

  我可不乐意了:“你昨天亲了我好几次,我早就不欠你什么了。”

  李承鄞拉开口的衣服,指给我看那道伤疤:“那这个呢?你打算拿什么还?”

  我看着那道粉红色的伤疤,不由得有点儿气:“那是刺客捅你的,又不是我捅你的。”

  “可是我救过你的命啊!要不是我推开你,说不定你也被刺客伤到了。”

  我没办法再反驳,因为知道他说的其实是实话,不过我依然嘴硬:“那你想怎么样?”

  “下次你再去鸣玉坊的时候,带上我。”

  下次你再去鸣玉坊的时候,带上我。”

  我震惊了:“你…你…”我大声斥道,“堂堂天朝的太子,竟然要去逛窑子!”

  这次轮到李承鄞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别嚷!别嚷!我是去开开眼界,又不做什么坏事!”

  咱们被关在这里,一时半会儿又出不去,怎么能去逛鸣玉坊…”我彻底气了,“太皇太后不会把咱们一直关到新年以后吧…”

  李承鄞说:“没事,我有办法!”

  他出的主意真是馊主意,让我装病。

  我可装不出来。

  我从小到大都壮得像小马驹似的,只在来到上京后才病过一次,叫我装病,我可怎么也装不出来。

  李承鄞叫我装晕过去,我也装不出来,我往那儿一倒就忍不住想笑,后来李承鄞急了,说:“你不装我装!”

  他装起来可真像,往上一倒,就直的一动不动了。我冲到窗前大叫:“快来人啊!太子殿下晕过去了!快来人啊…”我叫了好几声之后,殿门终于被打开了,好多人一涌而入,内官急急的去传御医,这下子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

  御医诊脉诊了半晌,最后的结论是李承鄞的脉象虚浮,中气不足。

  饿了两顿没吃,当然中气不足。不过太皇太后可不这样想,她以为李承鄞是累坏了,所以即使她为老不尊,也不好意思再关着我们了。

  我被送回了东宫,李承鄞可没这样的好运气,他继续入斋宫去了,因为明就要祭天。我虽然回到东宫,但也彻底的忙碌起来,陛下并没有将元辰大典交给高贵妃,而是由我暂代主持。

  过年很忙,很累,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最担心的是元辰大典,虽然有永娘和高贵妃协助我,但这套繁文缛节,还是花费了我诺多功夫才背下来,而且接踵而来的,还有不少赐宴和典礼。

  每天晚上我都累得在卸妆的时候就能睡着,然后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就又被永娘带人从上拖起来梳妆。以前有皇后在,我还不觉得,现在可苦的我呱呱叫了。我得见天数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接受他们的朝拜,吃一些食不知味的饭,每一巡酒都有女官唱名,说吉祥话,看无聊的歌舞,听那些内外命妇叽叽喳喳的说话。

  宴乐中唯一好玩的是破五那,这天民间所有的新妇就要归宁,而皇室则要宴请所有的公主。主桌上是我的两位姑,就是皇帝陛下的姑姑,然后次桌上是几位长公主,那些是李承鄞的姑姑。被称为大长公主的平南公主领头向我敬酒,因为我是太子妃,虽然是晚辈,但目前没有皇后,我可算作是皇室的女主人。

  我饮了酒,永娘亲自去搀扶起平南公主,我想起来,平南长公主是裴照的母亲。

  裴照跟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我下意识开始寻找珞熙公主,从前我真没有留意过她,毕竟皇室的公主很多,我与她们并不经常见面,好多公主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子,就是穿着翟衣的女人。这次因为裴照的缘故,我很仔细的留意了珞熙公主,她长得漂亮的,姿态优雅,倒与平南长公主像是母女二人。在席间按皇家的旧例,要联诗作赋。永娘早请好了手,替我做了三首《太平乐》,我依葫芦画瓢背诵出来就行了。珞熙公主做了一首清平调,里面有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更甭想整首诗的意思了。所有人都夸我做的诗最好,珞熙公主则次之,我想珞熙公主应该是男人们喜欢的子吧,金枝玉叶,性格温和,多才多艺,跟裴照真相配啊。

  我觉得这个年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也许是因为太累,我一连多没有见着李承鄞,听说他和赵良娣又和好了,两个人好像跟里调油似的。我觉得意兴阑珊,反正整个正月里,唯一能教我盼望的就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我最喜欢上京的,也就是它的上元节。

  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五寺鸣钟,四门高启,三山同乐,双往双归,一派太平:讲的就是上京的上元节。离上元节还有好几天,城中各坊就会忙着张满彩灯,连十里朱雀大街也不例外,那些灯可奇巧了,三步一景,五步一换,飞禽走兽,人物山水,从大到小,各各样,堆山填海,眼花缭,称得上是巧夺天工。而且那晚上京不焰火,特别是在七星宝塔,因为是砖塔,地势又高,所以总有最出名的烟火作坊,在七星塔上轮放烟花,称为“斗花”,斗花的时候,半个上京城里几乎都能看见,最是璀璨夺目。而在这一夜,居于上六坊的公卿人家也不女眷游冶,那一晚阖城女子几乎倾城而出,看灯兼看看灯人。然后五福寺鸣太平钟,上京城的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城门大启,不出入,便于乡民入城观灯。而三尹山则是求红线的地方,传说三尹山上的道观是姻缘祠,凡是单身男女,在上元去求红线,没有不灵验的。双往双归则是上京旧俗,如果女子已经嫁了人,这定要与夫婿一同看灯,以祈新岁和和美美,至于还没有成亲却有了意中人的,更不用说啦,这便是私密幽会,也是礼法允许的。

  去年上元节的时候,我跟阿渡去三尹山看灯,连鞋子都被挤掉了。据说那天晚上被挤掉的鞋子有好几千双,后来清扫三尹山的道公们收拾这些鞋子捐给贫人,装了整整几大车才拉走。

  我早拿定主意今年要在靴子上绑上牛皮细绳,以免被人踩掉,这样的泼天热闹,我当然一定要去凑啦!

  正月十四的时候赐宴觐见什么的七八糟的事终于告一段落,我也可以躲躲懒,在东宫睡上一个囫囵觉,留足了精神好过上元节。可是睡得正香的时候,永娘偏又将我叫起来。

  我困得东倒西歪,打着哈欠问她:“又出什么事了?”

  “绪宝林的底下搜出一个桃木符,据说是巫蛊之物,上头有赵良娣的生辰八字,现在赵良娣已经拿住了绪宝林,就候在殿外,要请太子妃发落。”

  我又累又困又气:“多大点事啊,一个木牌牌也值得大惊小怪么,这年都还没过完呢!绪宝林不会这么笨吧,再说刻个木牌牌就能咒死赵良娣了?赵良娣这不还活得好好的!”

  永娘正了正脸色,告诉我说:“巫蛊为我朝忌,太子妃也许不知道,十年前陈征就是因为擅弄巫蛊,怨咒圣上,而被贬赐死,并抄灭满门。我朝开国之初,废吴后也是因为巫蛊许妃,被废为庶人,连她生的儿子都不许封王…”

  我觉得头痛,我最怕永娘给我讲几百年前的事,于是我顺从地爬起来,让宫人替我换上衣裳,匆忙梳洗。永娘道:“绪宝林巫蛊之事甚是蹊跷,太子妃千万要小心留意,不要中了圈套。”

  我很干脆地问她:“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永娘道:“太子妃本来可以推,交给皇后圣裁,只是现在中宫空虚,又正值过节,不宜言此不吉之事。奴婢窃以为,太子妃不妨交给太子殿下裁决。”

  我不作声,我想这事如果交给李承鄞的话,绪宝林一定会被定罪。

  赵良娣是李承鄞的心尖子眼珠子,不问青红皂白,他肯定会大怒,然后绪宝林就要倒大霉了。绪宝林那么可怜,李承鄞又不喜欢她,上次去宫里看她,她就只会哭,这次出了这样的事,她一定是百口莫辩。我想了又想,只觉得不忍心。

  永娘看我不说话,又道:“娘娘,这是一潭浊水,娘娘宜独善其身。”

  我大声道:“什么独善其身,叫我不管绪宝林,把她交给李承鄞去处理,我可办不到!”

  永娘还想要劝我,我整了整衣服,说道:“传赵良娣和绪宝林进来。”

  每当我摆出太子妃的派头,永娘总是无可奈何,永娘记得牢牢的宫规,还有几十年的教养,总让她不能不对我恭声应诺。

  赵良娣见了我,还是恭敬,按照规矩行了大礼,我客气地让永娘把她搀扶起来,然后请她坐下。

  绪宝林还跪在地上,脸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我问左右:“怎么不扶绪宝林起来?”

  宫人们不敢不听我的话,连忙将绪宝林也扶起来。我开始瞎扯:“今天天气真不错…两位妹妹是来给我拜年的么?”

  一句话就让赵良娣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本来按照东宫的规矩,她们应该在新年元便着鞠衣来给我叩首行礼,但这三年来李承鄞怕我对赵良娣不利,从来不让她单独到我住的地方来,所以此礼就废止了。因此我一说这话,赵良娣就以为我是在讽刺她。其实那天我在宫里忙着元辰大典,直到夜深才回到东宫,哪里有功夫闹腾这些虚文,便是绪宝林也没有来给我叩首。

  我可没想到这么一层,还是事后永娘悄悄告诉我的。我当时就觉得赵良娣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还以为她是因为我对绪宝林很客气的缘故,所以我安抚了绪宝林几句,就把那块木牌要过来看。

  因为是不洁之物,所以那木牌被放在一只托盘里,由宫人捧呈着,永娘不让我伸手去拿它。我看到上头刻着所谓的生辰八字,也瞧不出旁的端倪来。我想起了一个问题:“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去搜绪宝林的下呢?”

  我这么一问,赵良娣的脸色忽然又难看起来。

  原来赵良娣养的一只猧儿走失不见了,宫人四处寻找,有人看见说是进了绪宝林住的院子,于是赵良娣的人便进去索要。偏偏绪宝林说没看见什么猧儿,赵良娣手底下的人如何服气,吵嚷起来,四处寻找,没想到猧儿没找着,倒找着了巫蛊之物。

  赵良娣道:“请太子妃为我做主。”

  我问绪宝林:“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绪宝林又跪下来了:“臣妾真的不知,请太子妃明察。”

  “起来起来。”我顶讨厌人动不动就跪了,于是对赵良娣说,“这世上的事,有因才有果,绪宝林没缘没由的,怎么会巫蛊你?我觉得这事,不是这么简单…”

  赵良娣却淡淡地道:“如此铁证如山,太子妃这话,是打算偏袒绪宝林了?”

  她说得毫不客气,目光更是咄咄人。不待我说话,永娘已经说道:“太子妃只说要细察缘由,并没有半句偏袒之意,良娣请慎言。”

  赵良娣突然离座,对我拜了一拜,说道:“那臣妾便静候太子妃明察此事,只望早水落石出,太子妃自然会给臣妾一个待。”说完便道,“臣妾先行告退。”再不多言,也不等我再说话,带着人就扬长而去。

  永娘可生气了,说道:“岂有此理,僭越至此!”

  我没话说,赵良娣她讨厌我也是应该的,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绪宝林还跪在那里,怯怯地瞧着我。我叹了口气,亲自把我搀扶起来,问她:“你把今的事情,好生从头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绪宝林似乎惊魂未定,一直到永娘叫人斟了杯热茶给她,慢慢地吃了,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原来绪宝林住的地方偏僻,这几正逢新,宫里照例有赏赐。那些东西对我和赵良娣不算什么,可是对绪宝林来说,倒是难得之物。绪宝林是个温子,我遣去伺候绪宝林的两个宫女平待她不错,绪宝林便将糕饼之物交给她们分食。因为御赐之物不能擅自取赠他人,所以便悄悄关上了院门,防人瞧见。

  便是在这时候赵良娣的人突然来敲门,她们心中慌乱,又正自心虚,一边应门,一边便将糕饼藏起来。赵良娣的人进了院子便到处搜寻,绪宝林正自心虚,哪里肯让她们随意走,兼之赵良娣派来的人又毫不客气,两下里言语不和,很快就吵嚷起来,赵良娣的人索一不做二不休,就开始在屋子里翻,没想到猧儿没找着,倒从绪宝林底下找出那桃木符来。这下子自然是捅了马蜂窝,赵良娣的人一边回去禀报赵良娣,一边就将绪宝林及两个宫人软起来。赵良娣看到桃木符,气得浑身发抖,二话不说,带了绪宝林就径直来见我。

  “臣妾委实不知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绪宝林眼泪汪汪地说,“请太子妃明察…”

  明察什么啊…她们两个人各执一词,将我说得云里雾里,我可明察不了,不过这种东西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问绪宝林:“它就在你底下,你难道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

  绪宝林以为我是兴师问罪,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来了:“娘娘,臣妾自知命薄福浅,绝无半分争宠夸耀之心,哪里敢怨咒良娣…”

  我看她吓得面无人,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东西要悄悄放到你底下去,可不是那么容易。你一天到晚又不怎么出门,那两个宫人也是天天都在,这几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去过你那里,或者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绪宝林听了我这句话,才慢慢又镇定下来,全神贯注地想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她想了半晌,终究还是对我说:“臣妾想不出什么可疑的人…”

  算了,这绪宝林跟我一样,是个浑没半分心眼儿的人。

  我好言好语又安慰了她几句,就叫她先回去。绪宝林犹是半信半疑,我说:“天长久自然水落石出,怕什么,等过完节再说。”

  她看我有成竹的样子,估计以为我早有把握,于是郑重其事地对我施一施礼,才去了。

  永娘问我:“太子妃有何良策,查出此案的真凶?”

  我打了个哈欠:“我能有什么良策啊,这种事情我可查不出来。”永娘哭笑不得,又问我:“那太子妃打算如何向赵良娣待?”

  我大大翻了个白眼:“这桃木符又不是我放在她底下的,我为何要对她有所待?”

  永娘对我的所言所语哭笑不得,絮絮叨叨劝说我,我早就瞪瞪,没听一会儿,头一歪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香,直到被人从上拎起来,说实话我还有点儿迷糊,虽然永娘经常命人将我从上拖起来,那也是连扶带抱,不像此人这般无礼。

  我眼睛一睁,咦!李承鄞!他不仅把我拎起来,而且还说:“你竟然还睡得着?”

  完了完了忘了!

  一定是赵良娣向他告状,所以他来兴师问罪。我大声道:“我有什么睡不着的!绪宝林的事没查清楚就是没查清楚,你吼我也没有用!”

  “绪宝林又出什么事了?”他瞧着我,眉毛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啊?他还不知道啊!赵良娣没向他告状?我眼睛一转就朝他谄媚地笑:“呃…没事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

  “我知道啊。”废话,要不然我今天硬是睡了一天,就是为了明晚留足精神,好去看灯玩赏。

  他看我毫无反应,又说道:“明我要与父皇同登朱雀楼,与民同乐。”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年年上元节陛下与他都会出现在承天门上,朝着万民挥一挥手,听“万岁”山响,号称是与民同乐,其实是吹冷风站半宿,幸好皇室的女人不用去站,不然非把我冻成冰柱不可,冻成冰柱事小,耽搁我去看灯事大。

  “那你答应过我什么?”他瞪着我,一副生气的样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这话真对头,陪着皇帝的儿子就像陪着小老虎,同样天威难测,他在想什么我真猜不到。只能十分心虚地问:“我答应过你什么?”

  眼见我就要不认账,他声音都提高了:“你果然忘得一干二净!你答应带我去逛窑子。”

  乖乖!这话岂能大声嚷嚷?

  我扑上去就捂着他的嘴:“小声点!”

  恰巧这时候永娘大约是知道李承鄞来了,所以不放心怕我们又吵起来,于是亲自进殿内来,结果她头一探,就看到我像只八脚的螃蟹扒在李承鄞身上,不仅衣衫不整,还紧紧捂着他的嘴,李承鄞因为把我从上拎起来,所以两只手还提着我的呢…我简直像只猴子正爬在树上,总之我们俩的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要多可疑有多可疑…她一瞧见我们这情形,吓得头一缩就不见了。

  我觉得很气愤,上次是阿渡,这次是永娘,为啥她们总能挑这种时候撞进来。

  李承鄞却很起劲似的:“快起来,我连衣服都命人准备好了。过完了上元节,可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我还以为他和赵良娣和好以后,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想到他还能记着。

  他果然准备了一大包新衣,我从来没见李承鄞穿平民的衣服,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不过也不算难看,就是太不像他平常的样子了。

  “要不要贴上假胡子?”他兴冲冲地将包裹里的假胡子翻出来给我看,“这样绝没人能认得出咱们。”

  “要不要带上夜行衣?”他兴冲冲地将包裹里的夜行衣翻出来给我看,“这样飞檐走壁也绝没有问题。”

  “要不要带上蒙汗药?”他兴冲冲地将包裹里的蒙汗药翻出来给我看,“这样麻翻十个八个绝没有问题。”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殿下,您是去逛窑子,不是去杀人放火抢劫粮行票号…我忍无可忍:“带够钱就成了。”

  不用说,李承鄞那是真有钱,真大方,我一说带够钱,他就从包袱底下翻出一堆马蹄金,啧啧,简直可以买下整座鸣玉坊。

  我换上男装后李承鄞就一直笑,直到我恶狠狠地威胁不带他去,他才好容易忍住没笑了。

  我正要唤阿渡与我们一块儿,李承鄞死活不肯带她。我说:“阿渡不在我身边,我会不习惯。”

  李承鄞板着脸孔说道:“有我在你身边就够了。”

  “可是万一…”

  “你不相信我可以保护你么?”

  我叹了口气,上次是谁被刺客捅了一刀,被捅得死去活来差点儿就活不过来了啊…不过一想起刺客那一剑我就有点儿内疚,于是我就没再坚持,而是悄悄对阿渡打了个手势。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会在暗中跟随我们。

  于是,我和李承鄞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东宫。永娘肯定还以为我和李承鄞在内殿,也没有其他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我还是快活的,因为我最喜欢溜出宫去玩儿,哪怕今多了个李承鄞,我还是觉得很快活。

  溜出宫去玩儿,哪怕今多了个李承鄞,我还是觉得很快活。

  出了东宫,我才发现在下雨。丝丝寒雨打在脸上,冰冷沁骨,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如果雨下大了,明天的赏灯一定减了不少趣味。前年也是下大雨,虽然街坊间都搭了竹棚,仍然挂上了灯,可是哪有皓月当空、花灯如海来得有趣。

  青石板的驰道很快被雨润,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的柳树叶子早落尽了,疏疏的枝条像是一蓬发,掩映着两旁的铺子,铺中正点起晕黄的灯火,不远处的长街亦挂起一盏盏彩灯。明天就是上元,酒楼茶肆里人满为患,街上车子像水一样来来往往。上京就是这般繁华,尤其是节日之前的上京,繁华中隐隐带着电宁静,像是要出阁的新嫁娘,精心梳妆,只待明

  我们到鸣玉坊前下马,早有殷勤的小子上前来拉住马缰,将马带到后院马厩去。

  今晚的鸣玉坊也格外热闹,楼上楼下全都是人。我和李承鄞身上都被淋得半,王大娘见着我跟见着活宝似的,乐的合不拢嘴,照例就要亮开嗓门大叫,幸好我抢先拦住了:“大娘,先找间屋子给我们换衣裳,我这位哥哥是头一回来,怕生。”

  王大娘打量了一下李承鄞的穿着打扮,她那双势利眼睛一瞧见李承鄞帽上那颗明珠,就乐得直眯起来:“当然当然,两位公子这边请。”

  上楼梯的时候,我问王大娘:“月娘呢?”

  “适才有位客人来了,所以月娘去弹曲了。”

  我觉得很稀罕,依着上次月娘害相思病的样子,以我跟她的情,都只替我弹了两首曲子,神色间还是无打采。月娘不仅是这鸣玉坊的花魁,便在上京城的教坊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寻常的达官贵人她都不稍假辞,连我上次带裴照来,她都没半分放在心上。所以我不由得好奇问:“是哪位贵客,有这样的能耐?”

  “还有哪位?”王大娘眉开眼笑,“就是上次来的那位贵客,让我们月娘惦记了好一阵子,这次可又来了。”

  哦?!

  我觉得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来,便着王大娘要去瞧瞧。王大娘显得很是作难:“这个…客人在阁子里吃酒…总不能坏了规矩…”

  我软硬兼施了半晌,王大娘仍旧不松口。她在这里做生意不是一,想来断不肯坏了名头。她待我们极为殷勤,将我们让进一间华丽的屋子里,又送上两套华服,吩咐两个俏丽丫鬟替我们换衣,自出去替我们备酒宴去了。

  我怕自己的女扮男装馅,所以等她一走,就把那两个俏丫鬟轰了出去,自己动手换下了衣服。李承鄞低声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傻笑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

  “别装傻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去瞧瞧那个什么贵客!”

  “那当然!月娘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万一她被坏男人骗了怎么办?我一定要去瞧一瞧!”

  李承鄞“哼”了一声,说道:“你懂得什么男人的好坏?”

  怎么不懂?我可懂啦!

  我指着他的鼻子:“别欺负我不懂!像你这样的男人,就是坏男人!”

  李承鄞脸色好难看:“那谁是好男人?”

  当然像阿爹那样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不过如果我抬出阿爹来,他一定会跟我继续斗嘴。所以我灵机一动,说道:“像父皇那样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李承鄞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好像一口气憋不过来,可是他总不能说他自己亲爹不是好男人,所以他终于闭嘴了,没跟我继续吵下去。

  我带他出了屋子,轻车路地穿过走廊,瞧瞧四下无人,就将他拉进另一间屋子里。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飞快地反拴上门,然后就去摸李承鄞的袍带。

  李承鄞被我回身这么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推开我,反倒任凭我摸来摸去。可是我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要干什么?”

  “嘘!你不是带了火绒?拿出来用一用。”

  李承鄞将火绒掏出来进我手里,似乎在生气似的,不过他整和我生气,我也并不放在心上,吹燃了火绒点上桌上的蜡烛,然后说道:“我要乔装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贵客。”

  李承鄞说:“我也要去!”

  我打开箱笼,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你不能去!”

  “凭什么你可以去就不让我去!”

  我把胭脂水粉统统取出来搁在桌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说:“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吗?”

  李承鄞果然吃瘪了,可是正当我得意扬扬坐下来对镜梳妆的时候,李承鄞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也扮成女人去!”

  我“咣当”一声就从胡摔到了地上。

  我的股哟,摔得那个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还疼得一的。

  李承鄞说:“反正我要和你一块儿。”

  我无语望苍天:“我是去看那个男人,你去干什么啊?”

  “你不是说那个月娘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我怄死了,我要吐血了,我从前只晓得李承鄞是臭氓,没想到他竟然氓到这个地步,为了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这样的决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我瞪了他一眼:“那好,过来!”

  “干吗?”

  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狰狞:“当然是替你好好…梳妆打扮!”

  你还别说,李承鄞那一张俊脸,扮成女人还怪好看的。

  我替他梳好头发,又替他化妆,然后上钗环,点了额黄,再翻箱倒柜找出件宽大襦裙让他换上,真是…衣袂飘飘若仙举,什么什么花带雨…最让我觉得丧气的是,镜子里一对比,他比我还好看呐!

  谁叫他细皮,这么一打扮,英气尽敛,变成个美娇娘了。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够窈窕,不过也够瞧的了,我们两个从楼梯走下去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客人朝我们直招手,真把我们当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脸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闪右闪,好容易快要走到后门口了,突然有个醉醺醺的客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笑着就来抓我的肩膀:“小娘子,过来坐坐!”那满嘴的酒气熏得我直发晕,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承鄞已经一巴掌挥上去了。

  “啪!”

  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挤出一丝笑:“有…有蚊子…”然后一把扯着李承鄞就飞快地跑了。

  一直跑到后楼,才听到前楼传来杀猪似的叫声:“啊!竟然敢打人…”

  前楼隐约地喧哗起来,那客人吵嚷起来,不过自会有人去安抚。后楼则安静得多,虽然与前楼有廊桥相连,不过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地方,隐隐只闻歌弦之声,偶尔一句半句,从窗中透出来。外头雨声清软细密,仿佛伴着屋子里的乐声般,一片沙沙轻响。院子里安静极了,里头原本种着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时还没发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树枝。我拉着李承鄞跑过廊桥,心里觉得奇妙极了。两人的裙裾拖拂过木地板,窸窸窣窣,只听得环佩之声,叮叮咚咚。远处点着灯笼,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着手的,倒是个陌生人似的,我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牵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发热。他的手很软,又很暖,握着我的指头。我只不敢回头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幸好这廊桥极短,不一会儿我就拉着李承鄞进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里布置得十分精致,红烛高烧,馨香满室,地下铺了红氍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这里是月娘招待贵客的地方,所以屏气凝神,悄悄往前走了两步。隔着屏风望了一眼,隐约瞧见一位贵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拨弄着琵琶,唱《永遇乐》。可恨屏风后半垂的帐幔,将那位贵客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刚才那个醉鬼追过来了,却原来是悠娘并几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骇了一跳似的,我连忙扯住她衣袖,低了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着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么扮成这副模样,叫奴家差点没认出来。”然后瞧了瞧我身后的李承鄞,道,“这又是哪位姐姐,瞧着面生得紧。”

  我笑嘻嘻地道:“听说月娘的贵客来了,我来瞧个热闹。”

  悠娘抿嘴一笑,说道:“原来如此。”

  我悄悄在耳畔说了几句话,本来悠娘面有难,但我说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证不出什么子。”

  在这鸣玉坊里,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气温和,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点头答应了。于是我欢迎喜喜问李承鄞:“你会不会跳舞?”

  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还是不动声地问我:“跳什么舞?”

  “踏歌。”

  我只等着他说不会,这样我就终于可以甩下他,独自去一睹贵客的尊容了,没想到他嘎嘣扔过来俩字:“我会!”

  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宫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我犹不死心:“这是女子的踏歌。”

  “看了不知道几百次,不过大同小异而已。”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吧。

  屋子里月娘琵琶的声音终于停了,丝竹的声音响起来,里面定然还有一班丝竹乐手。这是催促舞伎上场的曲调,拍子不急,舒缓优雅。

  我深深了口气,接过悠娘递来的纨扇,同李承鄞一起跟着舞伎们鱼贯而入。

  这时候月娘已经轻启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月…”

  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这一句便教人听得痴了似的…我心里怦怦直跳,终于可以瞧见这位贵客长什么样了,真是又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们含笑转过身来,我和李承鄞也转过身来,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纨扇,只是我一放下纨扇就傻了。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经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拧着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为这位贵客我认识,不仅我认识,李承鄞也认识。

  何止是认识啊…天啊…给个地我们钻进去吧…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身边的舞伎随着乐声彩袖飘飘,那些裙袂好似回风雪,婉转动人。就我和李承鄞两个呆若木,悠娘拼命给我使眼色,我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然后又使劲拧了李承鄞一把…这会不会是在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陛下…父皇…怎么会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儿臣与殿下于何地啊…我要钻地…幸好陛下不愧为陛下,就在我们目瞪口呆,诧异极了的时候,他还特别淡定地瞧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茶碗来,浑若无事地喝了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后随着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我一转过头来,发现月娘也认出了我,正睁大了双眼瞧着我。我冲她抛了个媚眼,她瞪着我,我知道她怕我搅了贵客的雅——打死我也不敢在这位贵客面前胡来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着起身,正要说什么,贵客已经淡淡地道:“这踏歌舞得不错。”

  曲鄙姿薄,有辱贵人清听。”月娘婉转地说道:“不如且让她们退下,月娘再为您弹几首曲子。”

  贵客点点头:“甚好。”

  月娘刚刚松了口气,贵客却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叫这两名舞伎留下来。”

  贵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点一点,指的李承鄞,后点一点,指的是我。我估计月娘都快要昏过去了,连笑容都勉强得几乎挂不住:“贵客…留下…留下她们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们斟酒。”

  贵客发话,安敢不从。于是,月娘心怀鬼胎地瞧着我,我心怀鬼胎地瞧着李承鄞,李承鄞心怀鬼胎地瞧着陛下,而陛下心怀…咳咳,心怀坦地瞧着我们。

  总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乐的丝竹班子。屋子里头就留下了我们四个人,心怀鬼胎,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贵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么吃食。”

  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贵客一眼。见贵客无动于衷,而我又对她挤眉弄眼,月娘委实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贵客瞧出什么端倪,于是她终于还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我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吓的,是累的,刚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费劲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为了跟上她们的拍子,可累坏我了。

  李承鄞同我一样长跪在那里,屋子里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诡异,诡异。

  不会又要罚我抄书吧?我苦恼地想,这次我的子可捅大了,我带着太子殿下来逛窑子,被皇帝陛下给当场捉拿,要是罚我抄三十遍《女训》,我非抄死了不可。

  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来逛窑子的啊,既然大家都是来逛窑子的,那么他总不好意思罚我抄书了吧。

  正在我胡思想的时候,终于听到陛下发话了,他问:“鄞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斜着眼睛看着男扮女装的李承鄞,陛下这句话问得真是刁钻,要是李承鄞把我给供出来了,我可跟他没完。

  幸好李承鄞理直气壮地答:“只是好奇,所以来看看。”

  陛下指了指我,问:“那她呢?”

  李承鄞再次理直气壮地答:“她也好奇,于是我带她一同来看看。”

  够义气!我简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够义气了!就凭他这么够义气,我以后一定还他这个人情。

  陛下闲闲地“哦”了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夫同心,同进同出。”

  李承鄞却面不改地说道:“敢问父亲大人,为何会在此?”

  我没想到李承鄞会这般大胆,既然大家都是来逛窑子的,何必要说破了难堪。没想到陛下只是笑了笑,说道:“为政不得罪巨室,身为储君,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明白?”

  “陛下的教诲儿臣自然谨遵,可是陛下亦曾经说过,前朝覆亡即是因为结营私,朝中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适逢蝗为祸,才会失了社稷大业。”

  我觉得这两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哪像在逛窑子啊,简直是像在朝堂奏对。我觉得甚是无趣,陛下却淡淡一笑,说道:“唯今之计,你打算如何处置?”

  “翻案。”

  陛下摇头:“十年前的旧案,如何翻得?再说人证物证俱已濒茫,从何翻起?”

  李承鄞也笑了笑:“物证么,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人证…父亲大人既然微服至此,当然也晓得人证亦是有的。”

  陛下却笑着叹了口气:“你呀!”

  好像是每次我闹着要骑那子极烈的小红马,阿爹那种无可奈何又宠溺的语气。想起阿爹,我就觉得心头一暖,只是眼前这两个人说的话我都不懂。没过一会儿,突然听到脚步声杂沓,是相的歌伎在外头拍门,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子!”

  陛下和李承鄞都瞧着我,我急急忙忙爬起来:“出什么事了?”

  “有人闯进坊中来,绑住了悠娘,硬说悠娘欠他们银子,要带悠娘走呢!”

  我一听就急了:“快带我去看看!”

  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

  我回头看看陛下,低声道:“你陪父皇在这里!”

  陛下却对我们点点头:“你们去吧,我带了人出来。”

  我和李承鄞穿过廊桥,一路小跑到了楼前,只听一阵阵喧哗,还有王大娘的声音又尖又利:“想从我们坊中带走人,没门儿!”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首的泼皮是个胖子,生得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留着两撇八字胡,贼眉鼠眼,长得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一看这个胖子就怒了:“孙二,怎么又是你!”

  说到孙二这个人,还是打出来的相识。孙二是专在酒肆赌坊放高利贷的,有次我遇上他一对孤儿寡母还钱,看不过去出手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从此孙二就给我三分薄面,不会轻易在我面前使横。孙二眨巴着眼睛,认了半晌终于认出我来了:“梁公子…你穿成这样…哈哈哈哈…”

  我都没想起来我还穿着女装,我毫不客气一脚踏在板凳上,将裙角往间一掖:“怎么着?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赢你!”

  孙二被我这一吓就吓着了,挤出一脸的笑容:“不敢,不敢。其实在下就是来讨债的。梁公子,这个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悠娘她一不是孤儿,二不是寡妇,三没病没灾的,你说她欠我的钱,该不该还?”

  我问悠娘:“你怎么欠他钱了?”

  悠娘原是个老实人,说道:“何曾欠他的钱?不过是我同乡夫二人到上京城来做点小生意,没料到同乡娘子一病不起,又请大夫又吃药,最后又办丧事,找这孙二借了几十吊钱。孙二说我同乡没产没业的,不肯借给他,非得找个人做保,我那同乡在上京举目无亲,没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现在我同乡折了本钱回老家去了,这孙二就来向我要钱。”

  我听得直噎气:“你这是什么同乡啊?赖账不还还连累你…”

  孙二手一扬,掏出借据:“梁公子,若是孤儿寡母,我也就放她们一马。反正咱们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杀人放火金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他一念诗我就发晕,身后的李承鄞“噗”一声已经笑出声来,孙二却跳起来:“哪个放?”

  “你说什么?”李承鄞脸色大变,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别冲动别冲动。

  孙二扫了李承鄞一眼,却对我拱了拱手:“梁公子,今若是不还钱,我们就要得罪了。”

  “她是个保人,你要讨债应该去找她同乡。”李承鄞冷笑一声,“《大律》疏义借贷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贷者死,抑或逃逸,抑或无力偿还,方可向保人追讨。”

  孙二没想到李承鄞上来就跟他讲《大律》,眨巴着眼睛说:“现下她同乡不就是跑了,难道还不是逃逸?”

  “谁说她同乡是跑了,她同乡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债人的去向,为何不向其追讨,反倒来为难保人?”

  “那她同乡去哪里了我如何知道…”

  李承鄞将悠娘轻轻一推:“你同乡家住何方?”

  悠娘都快傻了,结结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县小王庄…”

  李承鄞说:“行了,现在借债人地址确切,你要讨债就去找他讨债,不要在这里闹事。”

  王大娘趁机进来:“我们姑娘说得是,你要讨债只管向那借钱的人讨去,为什么来坊中跟我们姑娘闹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推推搡搡,孙二和几个泼皮被她连哄带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门。孙二在外头跳脚大骂,王大娘拍着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说:“好姑娘,真替妈妈争气!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这个月的花粉钱妈妈给你加倍!”

  我在旁边笑得打跌,那孙二在外头骂得气急败环,却又无可奈何。我看着他突然对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几个人凑在一处头接耳,嘀咕了一阵就分头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哟不好,这孙二只怕要使坏。”

  “关上门!关上门!”王大娘连忙指挥小子去关门,“别再让他们闹进来。还有我那两盏波斯琉璃灯,先把灯取下来再关门,明天就是灯节了,这灯可贵着呢,千万别碰着磕着了…”

  这边厢还在闹嚷嚷摘灯关门,那边厢孙二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回来了,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竹筒,也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王大娘一见就急了,撵着小子们去关门,门刚刚半掩上,那些无赖已经端起竹筒就泼将出来,只见拨出来黑乎乎一片,原来竹筒里装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泼在了门上,正关门的小子们闪避不及,好几个人都被溅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裙子也溅上了,气得王大娘大骂:“老娘新做的缂丝裙子,刚上身没两工夫,这些杀千刀的泼皮…看老娘不剥了你们的皮…”

  王大娘待要命小子们开门打将出去,那孙二早和那些无赖一哄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边逃还一边冲王大娘直扮鬼脸,气得王大娘又叫又跳又骂。

  悠娘上前来替王大娘提着裙子,仔细看了又看,说道:“妈妈慢些,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过,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净。妈妈将裙子换下来,我替您洗吧…”

  王大娘扶着悠娘的手,犹在喃喃咒骂:“这帮无赖,下次在遇见老娘看不打杀他…”一边说,一边又命人去擦洗大门。奈何那簇新的榉木大门,只刷了一层生漆,竟然一时擦拭不净。王大娘瞧着小子擦不干净,愈加生气。我看那墨迹已经渗到门扇的木头里去了,突然灵机一动,便唤身边站着的一个小使女:“把燕脂和螺子黛取来。”悠娘瞧了瞧我的脸,笑着说道:“梁公子扮起姑娘来,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妆,也要把咱们满坊的姑娘比下去。”

  我笑嘻嘻地拉着李承鄞:“这儿有个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来我好给他好生画画!”

  李承鄞又气又恼,甩开我的手,使女已经捧着燕脂和螺子黛过来,我将盒子在他手里,说道:“画吧!”

  李承鄞瞪着我说:“画什么?”

  我没好气:“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纨扇打死一只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画了一只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画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画这门。”

  李承鄞“哼”了一声,我看他不情愿的样子,便踮着脚攥着他的领子说:“你要是不肯画这门,我可要把后楼贵客的事嚷嚷出来!”

  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张口就叫:“大家快去后楼看皇…”最后一个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来。他不用笔,立时用手抓了燕脂,门上画了个大圆圈,然后把里头填满了燕脂。再接着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迹上点点画画,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画画,更甭提用手指头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称奇,我也觉得好奇极了。只见李承鄞以手指勾转,涂抹间不逊于用笔,甚是挥洒如意,渐渐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一一细细添补,周围的人不由都屏息静气,看他从容作画。

  最后终于画完了,一看,哇!墨迹被泼成大片山峦,水雾迷茫出重峦叠嶂,然后青峰点翠,山林晴岚,红初升,好一副山河壮丽图。

  王大娘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请西坊的安师傅,待灯节过了来替我画门,原是想画一副踏歌行乐图,这一画,可比安师傅画得好!”

  那当然,身为当朝太子,自幼秉承名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会,无一不,自然要比那些画匠画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着两手端详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画旁题了三个大字:“泼墨门”。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我虽然不懂书法,也觉得气势非凡。李承鄞亦觉得意犹未尽,又在底下题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掷去螺子黛,道:“打水!净手!”

  王大娘眉开眼笑,亲自打了水来让他洗手。我也觉得好生得意,虽然当初阿爹十分不情愿将我嫁到中原来,可是我这个夫婿除了骑马差点儿,打架差点儿之外,其实还是有才华的。

  我们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唤人烧点心给我们吃,忽然她疑惑起来,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么端倪来,正待要以他语,忽然听到院后“嗖”的一声,竟是一枚焰火腾空而起。那枚焰火与旁的焰火并不相同,不仅升得极高,而且笔直笔直腾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条极高的银白色光弧,夹带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极高处,才听到“砰”一声闷响,那焰火绽开极大一朵金色烟花,纵横四的光羽,割裂开黑丝绒似的夜错绽放划出炫目的弧迹,炸出细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将半边天际都映得隐隐发蓝。

  李承鄞却脸色大变,掉头就向后楼奔去,我来不及问他,只得跟着他朝后头跑去。他步子极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桥我才发现事情不对,院子里静得可怕,廊桥下趴着一个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迹慢慢淌出,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为什么这里会有死人?我来不及多想,大声急呼:“阿渡!”

  阿渡却不应我,我连叫了三声,平我只要叫一声阿渡她就会出现了,难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李承鄞已经一脚踹开房门,我们离开这屋子不过才两盏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满室,现在扑面而来的却是血腥,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着尸体,全都是黑衣壮汉。李承鄞急切地转过屏风,帷帐被扯得七零八落,明显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斗。榻上的高几被掀翻在地上,旁边的柱子上有好几道剑痕,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迹,这里死的人更多。有一个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还在微微息,李承鄞扑过去扶起他来,他满脸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头上出白森森的锁骨,竟是连胳膊带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着真是奇迹。李承鄞厉声道:“陛下呢?”

  那人连右胳膊都没有了,他用左手抓着李承鄞的口,抓得好紧好紧,他呼哧呼哧地着气,声音嘶哑:“陛下…陛下…”

  “是谁伤人?陛下在哪里?”

  “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惊人…臣无能…”他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指着开的窗子,眼神渐渐涣散,“…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还想要问他什么,他的手指却渐渐地松开,最后落在了血泊中,一动不动。

  李承鄞抬起眼睛来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丝,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到处都是死人,我也觉得很怕。我们离开不过短短片刻,刺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全都是军中的好手,陛下白龙鱼服,一定是带着所有武功好的护卫。现在这些人全都被杀了,这个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简直不能想象。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剑,然后直起身子,径直越过后窗追了出去。

  我大声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担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担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这么高,要杀掉我和李承鄞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剑,跟着也翻出了后窗,心想要杀便杀,我便拼了这条命就是了。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中间堆砌着山石,那些石头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垒在院子里扶植花木的,现在天气寒冷,树木还光秃秃的。转过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了脚步,反手就将我推到了他自己身后。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见刺客,他也是这样推开我,心中又酸又甜,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我踮着脚从他肩头张望,看到有好几个黑衣人正围着一个蒙面人斗,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极高,可是明显并不是刺客的对手,穿黑衣的尽皆是军中的顶尖高手,眼下虽然都负了伤,可是非常顽强。那刺客一手执剑,一手挽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陛下。刺客虽然一手扣着陛下的腕脉,单手执剑,剑法仍旧快得无与伦比,每一剑出都会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借着月,我才看到山石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就在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闷雷似的轰隆巨响。那刺客忽地剑一横就在了陛下颈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李承鄞说道:“放开他!”

  他是声音夹在雷声里,并不如何响亮,可是一字一顿,极为清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远处那沉闷的声音仿佛雷,又闷又响。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不是害怕刚才满屋子的死人,也不是害怕这个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远处那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又过了片刻,我才听出真的不是雷声,而是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马蹄声,轰轰烈烈仿佛铺天盖地,朝着这小小的鸣玉坊席卷而来,就像四面都是洪水,一高过一,一迭着一,直朝着这里涌过来。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密集的蹄声,即使在我们草原上陈兵打仗,阿爹调齐了人冲锋,那声势也没有这般浩大。起先我还能隐约听见鸣玉坊中人的惊呼,还有前楼喧哗的声音,到最后我觉得连四周的屋子都在微微晃动,斗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来,楼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这蹄声就像是最可怕的水,无穷无尽般涌过来,涌过来,像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飓风,带着漫天的沙尘席卷而来,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被这可怕的声音淹没在其中。

  那刺客并不说话,而是横剑迫着陛下,一步步往后退。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却突然喝道:“曾献!杀了刺客!”

  为首的黑衣人原来叫曾献,这个名字我听说过,知道是神武军中有名的都指挥使,武功盖世,据说曾力敌百人。曾默的肩头亦在滴血,此时步步紧,那刺客剑锋寒光闪闪,极是凛冽,架在陛下喉头,相去不过数分,我急得背心里全都是冷汗。李承鄞突然轻轻一笑,对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那刺客脸上蒙着布巾,只有一双眼睛在外头,眼中并不透出任何神色,只是冷冷地看着李承鄞。

  “现在神武军驰援已至,外头定然已经围成铁桶,你若是负隅顽抗,免不了落得万箭穿心。你若是此时放下剑,我允你不死。”

  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丝犹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心,你以我为人质,待你平安之后,你再放我回来便是了。”

  我手心里出了汗,连握在手中的剑都觉得有点儿打滑。我心一横,从他身后站出来:“要当就让我当人质,反正我一个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么花样。

  我手心里出了汗,连握在手中的剑都觉得有点儿打滑。我心一横,从他身后站出来:“要当就让我当人质,反正我一个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么花样。

  等你觉得安全了,再放我回来便是。”

  李承鄞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也知道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这样,叫我眼睁睁看着刺客拿他当人质,我可不干。

  刺客仍旧不答话,只是冷冷地执剑而立,曾献等人亦不敢迫太甚,双方僵持不已。

  李承鄞站在那里一动也未动,外面那轰轰烈烈的声音却像是忽然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久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正走过来。我背心里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热,可是我奇异般镇定下来。也许只是因为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便是再危险又如何?死便死罢!我突然豪气顿生。可是好多人涌了进来,为首的人身着银甲,看到双方僵持,不免微微错愕,可是旋即十分沉着地跪下行礼。他身上的铠甲铿锵有声,道:“臣尹魏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起来。”陛下虽然脖子上架着刺客的利剑,但声音十分镇定,“传令全城戒严,闭九门。”

  “是!”

  “神武军会同东宫的羽林军,闭城大索,清查刺客同!”

  “是!”

  “不要走漏了消息,以免惊扰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连行礼都没有再顾及,立时就退出去了。我听到他在走廊上低语数句,然后急促的脚步声就由近而远,好几个人奔了出去。过了片刻他又重新进来,说道:“请殿下返东宫以定人心,这里由臣来处置清理。”

  李承鄞摇了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刺客:“你放开父皇,我给你当人质。”他的手还反牵着我的手,我大叫:“不!我当人质!”

  李承鄞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闭嘴!”

  从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从来不曾这样穷凶极恶过。我虽然害怕,可是仍旧鼓足勇气,大声对刺客道:“要说尊贵,我可比这两个男人尊贵多了,别瞧他们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太子,可是论到重要,再比不过我。你既然当刺客,必然知道我不仅是当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为两邦永缔万世之好,我才嫁给李承鄞。你虽然挟持了陛下,但陛下情坚韧,定不会受你的胁迫,定然强令太子殿下和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尸万段,你纵然大逆不道垂死挣扎刺杀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个死,没别的下场。如果以殿下为人质,陛下有十几个儿子,殿下必然不会受你的胁迫,定然当着陛下强令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尸万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个死,亦没别的下场。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我要是死了,西凉必然会举国而反,两国战,生灵涂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绝不会让我死,如果你以我为人质,担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胡说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敌当前,你在这里掺和什么?来人!带她回东宫去!”

  我只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话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话打动了那刺客,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缓缓点了点头。

  我大喜过望,说道:“放开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着我,终于开口道:“你先过来。”他说话的声音极怪,似乎是我当年刚学中原官话的时候,平仄起伏都没有,说不出的难听。不过事情紧迫,我也来不及多想,就在那儿跟刺客讨价还价:“你先放开陛下。”

  刺客并不再说话,而是将剑轻轻地往里又收了一分,眼见就要割开陛下喉间那层薄薄的皮肤,我只得大叫:“别动,我先过去就是。”

  李承鄞抢上来要拦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剑刺向他,他不得已侧身闪避,我已经几步冲到刺客那边去了。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松,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嗖嗖”数声,连珠箭并发,皆是从高处直向那刺客来。那刺客伸手也当真了得,身形以绝不可能的奇异角度一拧,挥剑将那些羽箭纷纷斩落,陛下趁机挣开他的控制,我提剑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经打落我的剑,就这么缓得一缓,我已经张大了双臂整个人扑上去,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已经触到陛下的身体,狠狠就将他推开去。

  陛下被我推得连退数步,曾献立时就抓着了陛下的胳膊,将他扯出了刺客的剑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经捏住了我的喉头,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剑,立时就横在了我颈中。

  “小枫!”

  我听见李承鄞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只看到他的脸,还有他眼睛中的凄惨神色。

  我想我会永远记着他的脸,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绝不会放走刺客,我没有那么重要,西凉也没有那么重要。刚才我说的那一套话,我和他心里都明白,那是骗人的。

  神武军围上来护着陛下和李承鄞,我对着李承鄞笑了笑,虽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可是我尽力还是咧开了嘴,如果这是最后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记着我笑的样子。

  我嘴翕张,无声地说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军定然已经在四面高处埋伏下了箭手,只要此时万箭齐发,不怕不把刺客成刺猬。这个人武功这么高,杀了这么多的人,又一度胁持陛下,如若不立时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李承鄞却像儿没看到我的语似的,陛下沉声道:“不要妄动!”

  我没想到陛下会这样下令,刺客森冷的剑锋还横在我喉头,李承鄞从曾献手中接过一支羽箭,厉声道:“你若是敢伤我子半分,我李承鄞穷尽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让你菹醢而死!你立时放了她,我允你此时可以安然离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说完李承鄞将羽箭“咔嚓”一声折成两段,将断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声,旋即掉转剑柄,狠狠敲在我脑后,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又冷又饿,而且手被绑着,动也动不了。我半晌才想起来,刺客拿着我当人质,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么现下我是在哪里呢?

  现在天已经亮了,我睁眼能看到的就是树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蓝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耳边有水的声音,风吹过来愈发冷得我直哆嗦,我虽然动弹不了,可是能移动眼珠,能看到左边脸旁是一蓬枯草,右边脸畔却是一堆土石。再远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饥饿,不免头晕眼花,心想上京城里这么大,神武军就算闭城大索,等他们一寸一寸地搜过来,没有几只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军搜寻而来,我便就此饿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怜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现在我左边,我斜着眼睛看了半晌,认出正是昨晚那个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没想到他还没有撇下我远走高飞。也许是因为九城戒严,神武军和羽林军搜查得太厉害,所以他还带着我当护身符。这个人武功高强,杀人如麻,而且竟敢胁迫天子,明显是个亡命之徒。现在我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折磨我,想到这里我说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归害怕,心里也明白害怕是没有用的,只得自欺欺人闭上眼睛,心一横,要杀要剐随他去了。

  过了许久我没听到动静,却忽然闻到一阵阵人的香气,我本来想继续闭着眼睛,可是那香气委实人,我终于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原来就在我脸旁搁着一包黄耆羊,这种东西,别说在东宫,就是街市上也只不过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连晚饭都没有吃过,今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饥如火。这包羊搁在我旁边,一阵阵的香气直冲到鼻子里来,委实让我觉得好生难受。

  尤其是我肚子还不争气,咕噜咕噜地叫。

  可是我手被绑着,若叫我央求那个刺客…哼!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会在敌人面前堕了这样的颜面。

  没想到没等我央求,那个刺客突然将我手上的绳索挑断了,我挣扎着爬起来,这才仔细地打量那个刺客。他仍旧蒙着脸,箕坐在树下,抱着剑冷冷看着我。

  这里似乎是河边,因为我听到水的声音。四处都是枯黄的苇草,远处还有水鸟凄厉的怪叫,风吹过树林,甚是寒意砭人。我看着那包羊,暗自了口口水,却慢慢活动着手腕,心里琢磨怎么样才能逃走。这个刺客给我吃食,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杀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惮,可是怎么样从他身边逃走,以他这么高的武功,只怕连阿渡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逃,挑脚筋。”他说话甚是简短,依旧没有音调起伏,听上去十分怪异,可是我还是听懂了。他这是说,我要是敢逃,他就会挑断我的脚筋。我才不怕呢,我斜睨着冲他扮了个鬼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先吃羊,免得在旁人来救我之前我已经饿死了。

  这么一想我就捧起羊来,开始大快朵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饿极了,这羊吃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内宫御厨做的味道,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人一饿啊,什么都觉得好吃,何况还是黄耆羊。我吃得津津有味,那个刺客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一边大嚼羊,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难看?切,我吃相难不难看,与你这草寇何干?再说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拘小节。

  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别以为给我吃羊我就可以饶过你,告诉你,你这次可闯大祸了。我阿爹是谁你知道么,我们西凉的男儿若知道你绑了我,定然放马来把你踏成泥。你要是想保住小命,这辈子就乖乖缩在玉门关内,省得一踏上我们西凉的地界,就被万马踩死。不过即使你待在玉门关内,只怕也保不住小命,因为我的父皇,你也晓得他是当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千里,你惹谁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还有我丈夫李承鄞,乃是当今太子,太子你懂么?就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他要是生起气来,虽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斩成酱,那也是轻而易举…”

  我兴冲冲地吃着羊,连吓唬带吹牛,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那刺客应也不应我,我把羊都吃完了,他还是一声不吭,甚是没趣。我看他穿着普通的布袍,怀里的宝剑也没有任何标记,身份来历实在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挟持陛下。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来。

  前面有孙二闹事,后面就有刺客挟制天子,若说这二者之间没任何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孙二那样的无赖怎么会认识武功绝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转着眼睛,极力思索这中间可能的线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着我,瞧着我我也不怕,陛下那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会从泼墨门想到闹事的孙二,然后从孙二身上着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绝,来去无踪,难以追查。但那孙二可是有名的泼皮,坊间挂了号,那泼皮生长在京畿,五亲六眷都在上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拿住了孙二,不愁没有蛛丝马迹。只要有蛛丝马迹,迟早就可以救我离魔掌。

  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去闹事,这一闹不要急,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了前楼,如果当时我们没有被引开,会不会也稀里糊涂地被刺客杀了呢…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我平安活到今实属不易。若不是阿渡护着我,可是阿渡…我跳起来,瞪着那刺客,“你是不是杀了阿渡?”

  刺客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瞧着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无缚之力,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阿渡,我怎么也要跟他拼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琢磨阿渡武功甚好,这个刺客虽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杀她,不至于身上一点伤也没有,阿渡同我一样,就算是死也要跟对方来个玉石俱焚,怎么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几处伤口。他能够全身而退,定然阿渡没死。我想了想,觉得这理由太薄弱,于是又去猜测这个刺客的性格,老实说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来。所以我心里七上八下,只惦着阿渡。

  这个时候那个刺客却拔出剑来,指着我,淡淡地道:“既然吃了,上路。”

  原来那个羊是最后一顿,就像砍头前的牢饭,总会给犯人吃。我心中竟然不甚惧怕,因为明知道求饶亦无用。我膛,说道:“要杀便杀,反正我阿爹一定会替我报仇的。还有父皇,还有李承鄞…还有阿渡,阿渡要是活着,定然会砍下你的脑袋,然后把你的头骨送给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还有!有一个绝世高手是我的旧相好,你如果杀了我,我保证他这辈子也不会饶过你。我那个相好剑法比你还要好,出手比你还要快,他的剑就像闪电一样,随时都会割了你的头,你就等着吧!”

  那刺客根本不为我的话所动,手中的长剑又递出两分。我叹了口气,吃了再死,也算是死而无憾,只可惜死之前我还不知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那刺客听我叹气,冷冷地问:“你还有何遗言?”

  “遗言倒没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要杀便痛快点就是了。”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没有半分情绪,说道:“你情愿为你的丈夫而死,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放心,我这一剑定然痛快。”

  我却忍不住叫道:“谁说我是为我的丈夫而死!这中间区别可大了!你挟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于我丈夫么…我欠他一剑,只能还他就是了。”

  那刺客手腕一动,便要递出长剑,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说道:“反正我是要死了,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巾,让我瞧瞧你长得什么样子。省得我死了之后,还是个稀里糊涂地鬼,连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想化为厉鬼崇人,都没了由头。”

  我这句话甚是瞎扯,那刺客明显不耐烦了,又将剑递出几分。我又大叫:“且慢!临死之前,能不能让我用筚篥吹首曲子。我们西凉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将来是不能进入轮回的。”

  我儿都没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说八道,谁知这刺客竟然点了点头。

  我脑中一团,可想不出来主意如何逃走,只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我在袖中摸来摸去,装作找筚篥,却暗暗摸到了一样东西,突然一下子就出来,扬手向刺客脸上洒去。我摸到的东西是燕脂,那些红粉又轻又薄,被风—吹向刺客脸上飘去。这东西奇香无比,刺客定然以为是什么毒粉药,不过此人当真了得,手一挥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劲风所,远远被扬出一丈开外,别说不是毒药,便是毒药只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不过我要的就是他这一挥,他这一挥我便趁机弹出另一样东西,那是只鸣镝,远远飞上天,发出尖锐的哨音。

  我可没有骗他,我真有一个旧相好,虽然我记不得跟他相好的情形了,可那个旧相好真是当今的绝世高手。他给我这支鸣镝,我只用过一次,是为了救阿渡。现在我自己危在旦夕,当然要弹出去,让他快些来救我。

  好久没有见到顾剑,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来,我急得背心里全是汗,刺客却并不理睬那只弹上空去的鸣镝,而是一探手就抓住了我的带,将我整个人倒提起来。我虽然不胖,可是也是个人,那刺客倒提着我,竟然如提婴儿。他左手用力一掷,居然将我远远抛出。

  我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不由己直坠下去,我手忙脚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只有风。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四周冰冷的水涌上来,原来刺客这一掷,竟然将我掷进了河里。

  我半分水性也不识,刺客这一掷又极猛,我深深地落进了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涌围着,头顶上也全是碧蓝森森的水,我只看到头顶的一点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里救人,还是阿渡救起我,然后在万年县打官司,那个时候的裴照,轻袍缓带,真的是可亲可爱。

  我都诧异这时候我会想到裴照,但我马上又想到李承鄞,没想到我和李承鄞终究还是没缘分,在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的时候…如果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刺客折箭发誓吧?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没有缘分,幸好还有赵良娣,我从来不曾这样庆幸,还有赵良娣。这样如果我死了,李承鄞不会伤心得太久,他定会慢慢忘了我,然后好好活着。

  水不断地从我的鼻里和嘴巴里涌进去,我呛了不知道多少水,渐渐觉得窒息…头顶上的那抹光亮也越来越远,我渐渐向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来,似乎有隐约的风声从耳边温柔地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我做过一遍又一遍的梦境,只没有想过,我是被淹死的…而且,没有人来救我。

  我梦里的英雄,没能来救我。

  李承鄞,他也没能来救我。  wWw.pInGgXS.CoM 
上一章   东宫   下一章 ( → )
瓶盖小说网为您提供匪我思存编写的东宫全文免费阅读;请把东宫最新章节分享推荐给您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