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盖小说网为您提供情人无泪txt下载
瓶盖小说网
瓶盖小说网 综合其它 网游小说 现代文学 玄幻小说 军事小说 言情小说 侦探小说 热门小说 历史小说 同人小说 灵异小说 仙侠小说
小说排行榜 诗歌散文 都市小说 幽默笑话 伦理小说 科幻小说 官场小说 重生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豪郛老师 都市滟遇 外科病房 天梦使者 孰女味儿 名门艳旅 丝袜孰母 豪卻家族 伦巴灵魂 更爱美人 仙侠魔踪 豪门怨史
瓶盖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情人无泪  作者:张小娴 书号:16550  时间:2016/4/6  字数:22416 
上一章   ‮跑赛阴光和 章二第‬    下一章 ( → )
 苏明慧手里拿着一面放大镜,躲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一方书桌前面,读着一迭笔记。她已经不能不借助这件小道具了。它上面有一盏灯,把灯拧亮了,可以看得清楚一点。不过,用这个方法温习,很累就是了。

  她搁下放大镜,朝窗外看去,正好看到一个小黑点大老远朝这边跑来,愈走愈近。虽然对她来说,仍然是朦胧的一条人影,但她早就认出是徐宏志了。上帝要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视力拿走,徐宏志的一切却同时又一点一点地深深钉入她的记忆里。单凭他走路的样子,她就不会错认别人。

  她朝他挥手,他也抬起头使劲地朝她挥手,动作大得像停机坪上那些指挥飞机降落的工作人员般,生怕她看不到似的。她却已经认出这个小黑点。

  现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上来。

  “怎么样?”一双期待的眼睛朝他抬起来。

  他从牛仔口袋摸出那张折迭成一角的成绩单来,在她面前神气地扬了一下。

  她把他手里的成绩单抢过来抖开,用放大镜看了一遍,吃惊地望着他。

  “你全都拿了A?”

  他靠着她坐下来,把脸凑近她,问:

  “有什么奖励?”

  她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他摸着脸说:

  “还以为会是一个吻。”

  她低嘘:“这里是图书馆呢!”

  他看到她口里嚼着一些东西。

  “你在吃什么?”

  她淘气地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他嗅到了一股果汁的甜味。

  “是蓝莓味的口香糖,蓝莓对眼睛好嘛!”她往他嘴里了一颗。

  他把带去的书打开,陪着她静静地温习。

  看到她拿起那面放大镜用神地读着笔记,时而用手那双疲倦的眼睛。他放下手里的书,吩咐她:

  “转过来。”

  她乖顺地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他自己双手,覆在她的眼皮上,利用手掌的温热,轻柔地为她按摩。

  她闭上眼睛,头往后靠,想起每个小孩子都玩过的一个游戏:她的同伴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要她猜猜这个人是谁。

  要是到了那一天,黑暗是像现在这样,眼前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着,背后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怀将她接住。那么,黑暗并不可怕。

  她了一口气,嗅闻着身后那个怀的味道。自从眼睛不好之后,她的鼻子和耳朵竟变得灵敏了。她喜欢嗅闻他,他闻起来好香,身上和了甜甜的口气、温暖的气息和到病房上课之后身上消毒葯水的味道,像个刚从产房抱出来的婴儿似的。她能够在千百人之中,很轻易的把他闻出来。

  他抗议说,他已经是个成人了。至于她,他反而可以想象得到,她从产房抱出来的时候,一定是个怒发冲冠,手脚舞,非常可怕和难驯的女娃。果然,几年后,她就骑着一头非洲大象横渡鳄鱼潭了。

  她告诉他,野生动物的味道并不好闻。它们不像宠物狗,可以拿去美容,然后往身上洒香水。他的鼻子没她那么灵,但是,他还是闻得到她的味道。没有一个人不能分辨恋人身上独特的味道,那甜腻的气息常常在想念中曳,提醒我们,人的血肌肤,不光是由细胞组成的一具躯体,而是有了爱和尘土的味道。

  他拿走了她一直握在手里的那面放大镜。他想,她需要一部放大器来代替这面小镜子。

  那台放大器就像一部桌上计算机,荧幕下面有一个可以升起来的架格,里面藏着一部闭路电视,把书摊开在上面,然后调较焦点、字体的大小和想要放大的倍数,那一页文字便会出现在荧幕上,阅读时会比放大镜舒服许多。

  苏明慧去了上课,徐宏志偷偷来到她的房间,安装了这台机器,然后悄悄掩上门离开。

  几个小时之后,徐宏志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功课,发现苏明慧来了。她望着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脸上的表情复杂可爱。

  他朝她微笑。

  他一笑,她就明白了。

  “你疯了吗?那台机器很贵的。”

  “我把零用钱省下来买的。”

  她不以为然:“你以为你是公子哥儿吗?”

  “我当然不是公子哥儿。”他说。

  “那就是啊!”“你需要它。”他温柔地说。

  他看过很多关于她那个病的资料,又去请系内一位眼科授,得到的答案都是这个病目前还没有医治的方法。既然不能治好她的眼睛,他只能努力让她过得好一点。

  然而,一天,他难过地发现,课程里指定要读的书对她的眼睛来说已经很吃力。她已太疲倦去读其它书了。

  “以后由我来读书给你听吧!”他说。

  “是不是环回立体声?”她问。

  “我只有一把声音,当然只能提供单音道服务。怎么样?机会稍纵即逝的啊!”她想了一下,皱了皱鼻子说:

  “但是,你会读什么书?”

  “由你来选吧,我至少可以提供双语广播。”

  “由你选好了,我信得过你的品味。要付费的吗?”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

  “这样吧!用非洲的故事来换。”

  “那一言为定。”她笑笑说,飞快地舐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摸着脸,说:

  “呃,你又做动物才做的事?好恶心!”

  她顽皮地笑了,像野兔般发出足的震颤声。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要用耳朵来听书。不过,假使在耳畔萦绕的,是他的声音,也就不坏。

  非洲的故事,她愿意给他说一万遍。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故事不平凡。她突然了悟,惟有当那个故事可以在某天说与自己所爱的人听,平凡才会变得不凡。我们都需要一位痴心的听众来为我们渺小的人生喝彩。

  他把要为苏明慧读的书分成两类:白逃诹的和夜晚读的。白天,他读一些比较轻松的,例如游记和杂志,甚至是食谱。夜晚,他读小说。由于朗读一本书比阅读要多花好几倍的时间,他选了侦探故事,以免他这位亲爱的,也是唯一的听众会忍不住打盹。

  他拥有全套福尔摩斯小说。他初中时就上柯南。道尔笔下的这位神探。当然,他也喜欢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医生。重读一遍年少时已经读过的书,他得以重新发掘个中的精彩。时久远,以前读过的,他早就忘记了。

  她对他的选择似乎很欣赏,从来没有一次打盹。她总是很留心去听,仿佛要补回因眼睛而失去的读书的幸福时光。

  她有时会开玩笑唤他华生医生。读到紧张的情节,她不准他读下去,要自己猜猜结局。虽然她从来没有猜中,倒是精神可嘉。

  有时候,她会要他读医科书。他也因为朗读而把书里的内容记得更牢。他渐渐意识到,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听这些她不可能明白的书,而是不想占去他温习的时间。

  在宿舍台阶上等她回去的那个晚上,他告诉自己,今后要为她努力。荒废了一年的功课,需要双倍的努力去补回。然而,能为一个人奋斗,那种快乐无可比拟。他无法摘下星星作为她的眼睛,让她的眸子重新闪亮,但他们可以彼此鼓励。

  两个人一起,路会好走一些。

  到了医科三年级下学期,徐宏志已经为她读完了三部引人入胜的福尔摩斯故事。她的“华生医生”在朗读方面很出色。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还非常可恶的经常在紧张关头故意停下来,懒洋洋地说:

  “我累了,今天到此为止。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那么,这件案到底是自杀还是谋杀呢?如果是谋杀,凶手又是谁?福尔摩斯到底是什么时候就了然于的?有好多次,她要奉承他、请求他,甚至假装生气,命令他继续读下去。

  读书,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最私密和幸福的时光。别的情侣是去跳舞、唱歌、看电影,他们却在树下、草地上、房间里,下雨天的某个楼底下,沉醉在不同的故事和文章里。她难免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于是,有时候,她会提议出去走走。

  两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把她的手握得很牢,深怕她会走失似的。那一刻,她会抗议:

  “我还没有盲呢!”

  每一次,当她说到“盲”这个字,都立刻嗅得到他身上那股忧伤的味道。她岂不知道,她是在和时间赛跑?在失明的那天来临之前,她要尽量地贪婪地多看他一眼,把他的一切牢牢记住。造物主拿走了她的视力,却永远拿不走她的记忆。

  她曾经在草原上追逐一群可爱的小斑马,这种无法像马般被驯服的动物,跑得非常快。她也曾在飞扬的尘土后头追赶一群羚羊,傻得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追上它们。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跑得比时间和生命快。赛过光的,不是速度,而是爱情在两个灵魂之间的慢舞。

  几年前,她读过白芮儿。玛克罕的自传故事《夜航西飞》,这位生于一九○二年,在非洲肯亚训练马匹,也是史上第一位单人驾驶飞机由东向西横越大西洋的英国女飞行家,在她的自传里就提到非洲寓言中一个和生命赛跑的故事。

  澳天,她要徐宏志为她再读一遍这本书。

  一个阳光温煦的午后,在医学院旁边的那棵无花果树下,徐宏志为她读一本刚刚出版的《国家地理杂志》,里面有一篇关于肯亚的文章。

  他们背靠着背,他拿着杂志,说:

  “听着啦!是关于你的故乡的。”

  他喜欢把肯亚唤作她的故乡。

  对她来说,那个地方,既是故乡,也是异乡。

  那篇文章说的是肯亚小犀牛的故事。成年的犀牛给猎杀之后,遗下出生不久的小犀牛。它们无法自己生存,志愿组织的保育人员会用瓶来喂哺这些可怜的孤儿。

  “你看!是个香港女人!”徐宏志指着上面一张图片说。

  她心头一震,转过身去,眼睛凑近那张图片看。图片里,一个女人慈爱地抱着一只漉漉而长相奇丑的小犀牛。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她用瓶给怀中的小动物喂

  不用细看说明,她也知道这是她继父拍的照片。她继父是拍摄野生动物的华裔美籍摄影师。

  相片中那个四十出头的女子,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爱动物胜过爱她的孩子。不,也许她错了,母亲爱的是自由,胜过爱她作为一位母亲的责任。

  她父母在她两岁那年分开。她父亲是个感情的冒险家,轻率地以为婚姻和孩子会让自己安定下来。结果,这段短暂的婚姻只能使他明白,还是单身适合他。于是,有一天,他提着行李,搭上一班飞机,再没有回来。

  她的母亲在她四岁那年认识了她的继父,他是另一种冒险家:在非洲野外拍摄危险的野生动物。母亲深深爱上这位勇敢的摄影师,连他那个蛮荒也一并爱上了。她把只有四岁的女儿留给自己的母亲照顾,跟随她的情人奔赴肯亚。在那里,这个经过一次婚姻失败的女人,发现非洲大陆才是她向往的天地。

  为了赎回某种歉疚,母亲在她七岁那年将她接到肯亚去。九岁那一年,却又把她当作邮包一样扔了回来。

  她无法原谅的是:母亲为了后来那一场可怕的意外而无情地把她送走。

  她慈爱的外婆再一次接住了这个可怜的小孙女。

  直到外婆过身之后,母亲才从肯亚回来一趟。然而,亲情也有等待的期限,久等了,就再也无法修补。她和母亲在葬礼上总共说不上十句话,像两个陌生人似的。

  她没有好好喂养自己的孩子,却温柔地喂养一头小犀牛。

  她很想告诉徐宏志,这个拥有一双任的眼睛的女人,正是她母亲。然而,也许还需要一点光,她才能够平静地道出这个故事。

  苏明慧的外婆出生于重庆一个大富之家。家道中落又遭逢战,外婆逃难到香港的时候,已是孑然一身。

  外公早逝,外婆在国内取得的大学学历得不到承认,只能在公立图书馆当一名小职员,靠着微薄的薪水,把独生女养大。到了晚年,还要背起孙女儿这个小包袱。

  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图书馆是苏明慧的家和摇篮。外婆上班的时候把她带在身边,她会乖乖的坐在图书馆里读书和画画。书和画笔是她的玩具,陪着她度过没有父母的童年。

  外婆很疼她。晚上回到家里,无论多么疲倦,外婆都会坐在畔,给她读童话故事。她怎么会料到,许多年后,命运之手竟安排另一个亲爱的人,为她朗读故事?虽然读的不再是童话,却是更动人的故事。

  她只是担心,徐宏志花了太多时间为她读书。三年级医科生要读的书,堆起来比他整个人还要高出一些。他哪里还有时间温习?于是,许多时,她会说:

  “我想听你的医科书!”

  他读的时候,她会很努力去理解,时而拿起一面放大镜认真地瞄瞄书里的图片。

  那些艰涩的内容,由他口中读出来,竟成了诗韵。人体的各样器官、五脏六腑、复杂的神经,以至磨人的疾病,都化作一支为灵魂而谱写的歌。

  她用以回报这种天籁的,是牢牢记住,别再在他面前提起“盲”这个单音节的字。

  多年来,她一个人生活,习惯了独立,也很会照顾自己。同徐宏志一起之后,她总希望能够照顾他,为他做点什么。

  两个人在便利商店再遇的那天,他傻呼呼地说:

  “我是绊倒你的那个人。”

  他并没有把她绊倒。刚好相反,他是扶她起来的那个人。她一向以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即使在知道自己患病之后,她也冷静地安排以后的路,为的就是不需要依靠别人。

  那天,她把所有画具拿去扔掉。回去之后,发现手里沾了油彩。她用松节油使劲地擦掉那些油彩。就在那一刻,她对镜一瞥,吃惊地发现,她像她母亲,同样冷漠无情。

  我们都遇过这种情况:某人跑来,说: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她会毫不犹疑地选择先听坏消息。不是出于悲观,而是骄傲,同时也是对世情的愤怒。她从来没想过逃避,即使前面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徐宏志是接着坏消息而来的好消息。

  医生说,她将会渐渐看不见。然后,他出现了,她哭笑不得。

  明天涯,总有他在身畔。他治好了她的愤世嫉俗。遇上了他,她恍然明白,独立和有一个可以依赖的怀抱之间,并没有矛盾。

  我们为什么渴望照顾自己所爱的人?那是爱的延伸,想在对方的生活中留下爱的痕迹。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在徐宏志的房间里,一边听音乐,一边替他收拾。她把洗好的衣服挂在衣柜里,顺便嗅闻一下刚洗过的衣服上面的、香香的洗衣粉味道。

  她把他的袜子一双双卷好,放到抽屉里。一天,她发现他的袜子全是蓝色的,而且都是同一个款式,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笑笑说:

  “全都一样,就不用找对另一只。”

  她咯咯地笑了,没想到男生是这样的。

  她舍不得花钱买衣服,倒是多买了几双袜子。她每一双袜子都不一样,都是有图案的,用最低调的方式来点缀她一身朴素的衣服。她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她要把袜子凑近眼睛看,才能找出相同的一双。

  他的书架七八糟。她把挂在书架旁边的那副骷髅骨头拿下来,放在上,然后动手整理书架上的书。

  过了一会,她转过身去,发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似乎已经来了一会儿光景。

  她除下耳机,问:

  “请问你找谁?”

  “我找徐宏志。”

  “他上课去了,你是?”

  “我是他爸。”徐文浩说。他朝那张一瞥,不无震惊地发现,躺在上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具骷髅骨。

  她没想到这个高大的,有一把冷静而威严的声音的男人,是徐宏志的父亲。她连忙拉了一把椅子给他。

  徐文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发现他儿子的房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整洁了许多,似乎是有一双手在照顾他。

  “世伯,你要喝点什么吗?”她问。

  “不用了。”

  “他应该快下课的了。”她朝他微笑。

  他朝书荚拼了看,问:

  “这些书,他都看过了?”

  “嗯,他喜欢看书。”她一边收拾一边说。

  “我不知道他喜欢福尔摩斯。”他留意到书架上有一套福尔摩斯。

  “他喜欢读侦探小说,说是可以训练逻辑思维。他也喜欢描写法医生涯的小说,虽然他并不想当法医。”

  “他想修哪一个专科?”

  “脑神经外科。”她带笑回答,心里奇怪为什么他不知道。

  徐文浩朝这个女孩子看了一眼。他对她有些好奇。许多人都怕他,觉得他高不可攀,连他的儿子都有点怕他。眼前这个女孩子,却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看待。现在,他甚至要从她那里才知道儿子将来想要修哪一个专科。多少年了?他和儿子之间,总需要一道桥梁。

  他听到脚步声,是他儿子的吧?也许是,也许不是,他不太确定。

  “他回来了。”她肯定地说。

  果然,过了一会,他看到儿子怀里揣着书,神清气地爬上楼梯。

  徐宏志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苏明慧待在一起,不吃了一惊。他没那么轻松了,笔直的站在门口,叫了一声爸。

  “你找我有事吗?”他问。

  “我经过这附近,顺便来看看你。”徐文浩说。

  沉默了一阵,他问儿子:

  “这位是你朋友吧?”

  他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说:

  “这是苏明慧。”

  徐文浩锐利地瞧了她一眼,说:

  “那张画,就是你画的?”

  他记起那天来看儿子,在一本画展的场刊上见过她的画。他的记一向超凡,也遗传给了儿子。

  她讶异地朝徐宏志看了一眼。

  “爸在画展那本场刊上看过你的画。”他温柔地告诉她。

  她明白了,朝徐文浩点了点头,回答说:

  “是的,世伯。”

  “这个周末是我的生日,苏小姐,赏面来吃顿饭吧。”

  她转过头去看徐宏志,征求他的同意。

  徐文浩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对儿子下一道命令似的,说:

  “八点钟,就我们三个人。”

  徐宏志无奈地朝父亲点了点头。

  “我走了。”徐文浩说。

  “爸,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陪着苏小姐吧。”

  徐文浩出去了。徐宏志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放下书,在那具骷髅骨头旁边躺下来,头枕在双手上。

  “你很怕你爸的吗?你见到他,像见鬼一样。”她朝他促狭地说。

  “我才不怕他。”他没好气地说。

  “是吗?”她笑了,说:“你们两个说话涸仆气。”

  “他喜欢下命令。”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是什么样子的。我两岁后就没见过他。”她说起来甚至不带一点伤感。

  他却怜惜起来了。我们爱上一个人,希望和她有将来,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修补她的不幸。她从小就没有父亲,他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点。

  “你不怕我爸?你真的敢跟他一起吃饭?”他笑着问。

  她投给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说:

  “我连狮子老虎都不怕。何况,他是你爸。他又不会吃人。”

  “他比狮子老虎可怕。”

  “你不是说,你不怕他的吗?”她瞧了他一眼。

  “我是不怕。”他揽着那副骷髅骨头,懒洋洋地说。

  他不怕他父亲这个人,他是怕跟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人说话。

  了一些距离,苏明慧只能看到徐文浩的轮廓。他突然到来,彼此初次见面,她不好意思凑过去看他。然而,因为变成了模糊的五官和轮廓,她能够把这两父子的身影重迭在一起来看。她发现他们有着几乎一样的轮廓,连声音也相似。唯一的分别是,父亲的声音冷一点,是中年人的声音;儿子的声音年轻温柔一点。

  然而,她还是嗅闻得到,父子之间那种互相逃避的味道。儿子回来之前,父亲威严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关爱,问起她,他儿子将来打算修哪一个专科。儿子回来了,关爱的语气倏忽变成命令,造成了彼此之间的屏障。徐宏志也拒绝主动去冲破这道屏障。在房间里漾的,是父子间一场暗暗的角力。

  她的童年没有父母在身边。全赖外婆,她的亲情虽然有遗憾,却不致匮乏。她甚至不知道别的家庭是怎样的。认识了徐宏志,他告诉她,他的母亲在飞机意外中死去。她看得出他和母亲的感情很好。丧母之痛,几乎把他打垮了。一天,他朝她感激地说:

  “幸好遇上了你。”

  原来,连她自己,也是紧接着坏消息而来的好消息。爱情往往隐含在机遇之中,他们何其相似?在人生逆旅中彼此安慰。

  他很少谈到他父亲。见到他们两父子之后,她终于明白了。

  她想她爱的人快乐。一天,她问:

  “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微笑摇头。

  她以为自己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后来,她羞惭地发现,这种想法是多么骄傲和自大。她不仅没有将他们拉近,反而把他们推远了。

  周末的那天,天气很好。徐宏志和她在石澳市集逛了一阵。她带了一份生日礼物给他父亲。那是一尊巴掌般大的非洲人头石雕,莉莉去年送给她的。莉莉做的石雕很漂亮,同学们都抢着收藏。这个雕像的表情,既严肃又有几分憨气,看着很令人开怀。徐宏志的父亲会喜欢的。

  黄昏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市集。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沿着小径散步到海边。

  “到了。”他突然停下来说。

  啊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座童话中的美丽古堡。蜿蜒的车路两旁,植满了苍翠的大树,在晚霞与海的衬托下,整幢建筑恍如海市蜃楼,在真实人间升了起来。

  “你住在这里?”她吃惊地问。

  “我爸住在这里。”他回答说,带她走在花园的步道上。

  “你还说你不是公子哥儿?”她瞧了他一眼。

  “我当然不是公子哥儿。”他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东西是我爸的,我有自己的生活。”

  “你在这里长大的吗?”她站在花园中央,问他。

  他点了点头。

  “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广大。”她调皮地说。

  虽然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广大,然而,因为留下了自己所爱的人长大的痕迹,也就不一样了。她朝他看,心里升起了一份欣赏之情。他是那样朴素和踏实,一点也不像富家子。

  他们走进屋里去。佣人告诉徐宏志,他父亲给一点公事拖延了,正赶回来。

  穿过长长的大理石走廊时,她发现墙上挂着好多张油画。她凑近点去看,这些艺术品在在显示出收藏者非凡的聪明和精致的品味。

  “他是一位收藏家。”徐宏志说。

  来到客厅,挂在壁炉上面的一张画把她吸引了过去。那张画并不大,是一张现代派田园画。她凑上去看,画里的景物无穷尽的意味。

  “这张画很漂亮。”她向往地说,眼里闪耀着喜悦的神采。

  放弃画画之后,她已经很少去看画了。这一张画,却震动了她的心弦,是她短短生命中见过最美丽的一张画。她不无感伤地发现,她离开她的画,已经很远了。

  “你也可以再画画的。”徐宏志在她身旁说。

  她朝他坚定地摇头。

  她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你固执得可怕。”他投给她一个怜爱的微笑。

  “我是的。”带着抱歉,她说。

  然后,她告诉他:

  “能够看到这张画,已经很幸福。它真是了不起,是谁画的?”

  “一位未成名的法国画家。”后面有一把声音回答她。

  她转过身去,发现徐文浩就站在她后面。

  “这张画是这间屋里最便宜的,但是,不出十年,它会成为这里最值钱的一张画。这个人肯定会名满天下。”徐文浩脸上骄傲的神色。

  他带着胜利的笑容,赞美自己的眼光,同时也发现,在一屋子的名画之中,这个年轻女孩竟然能够看出这张画的不凡。他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这张描写欧洲某处乡间生活的油画,一下子把三个人拉近了。

  徐文浩对苏明慧不无欣赏之情。她那么年轻,看得出并非出身不凡。她见过的绘画作品,肯定比不上他。然而,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天生的眼光。

  徐宏志很少看到父亲对人这么热情。他意识到,这一次,父亲是朝他伸出了一双友善的手。这双手暖暖地搭在他的肩头,告诉他:

  “你喜欢的,我就尊重。”

  案亲看到那个非洲人头石雕时,也赞赏的神色,那不过是一件学生的作品,他深知道,他父亲收藏的,全都是世上难求的珍品。他的赞赏,并非礼物本身,而是对这份心意的接纳。

  案亲这双友善的手感动了他。

  苏明慧惊讶地发现,就在这个晚上,徐宏志和他父亲之间,少了一分角力,多了一分感情。

  这一刻,他们留在客厅里。这个寂寞的中年男人,放下了平的拘谨,跟她侃侃而谈,谈到了画家和画,也述说了几个关于易的轶事。她由衷地佩服他对艺术品丰富的知识、超凡的口味和热情的追寻。他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很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待到他发现,不断地提到自己的收藏品,似乎有点自鸣得意。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问起她,她家里的状况。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我是外婆带大的,她在我十五岁那年过身了。”她回答说。

  他微微点了点头,又问:

  “这个暑假,你们有什么计划?”

  “我会留在学校温习。”徐宏志说。

  她看见徐文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他也许希望儿子回到这间空的大屋来,却无法直接说出口。他们之间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比起上一次,已经进步多了。

  “我申请了学校图书馆的暑期工。”她说。

  “是不是我们家捐出来的那座图书馆?”徐文浩转过脸去问儿子。

  徐宏志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

  她诧异地望着他,没想到学校最大的图书馆“徐北林纪念图书馆”原来是他们捐的。他从来就没有告诉她。

  “是爸用祖父的名义捐赠的。”他耸耸肩抱歉地朝她看,好像表示,他无意隐瞒,只是认为,这些事情跟他无关,他还是他自己。

  后来,话题又回到绘画之上。

  “你最近画了什么画?”徐文浩问。

  “我已经没有画画了。”她回答道。

  “为什么?”

  “我眼睛有问题,不可能再画画了。”

  “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他关切地问。

  “我会渐渐看不见。”她坦率地说“我患的是视觉神经发炎,我的视力在萎缩,也许有一天会完全看不见。”

  “那天也许永远不会来临。”就在这刻,徐宏志牢牢把她的手握住,投给她支持的一瞥。

  “那很可惜。”徐文浩朝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明白的样子。

  然后,他站了起来,说:

  “来吧,我们去吃饭。”

  徐宏志把苏明慧送了回去,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来。临走之前,他在畔给她读完了福尔摩斯的《血鬼探案》。然后,他把灯关掉,低声音吓唬她:

  “我走啦!你自己小心点。”

  她滑进被窝里,两条手臂伸了出来,没好气地说:

  “我不怕黑的。”

  罢才,离开家里的时候,他告诉她:

  “我爸看来很喜欢你。”

  “我的确是很可爱的。”她神气地说。

  他笑了:“非洲热情的沙漠溶化了南极的一座冰山。”

  “你看不出他很寂寞吗?”她说。

  他耸了耸肩。

  “也许他想念你妈妈。”停了一下,她说:“我要比你迟死,我先死,你一定受不了。”

  他笑笑说:“你咒我早死?”

  “男人的寂寞比女人的寂寞可怜啊!这是我外婆说的。我的外曾祖母很年轻就过身,留下我的外曾祖父,一辈子思念着亡。当年在重庆,他俩的爱情故事是很轰烈的。”

  “我爸并没那么爱我妈。”他说。

  两年前的一个黄昏,他在这里温习,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一通电话:

  “有兴趣陪一个寂寞的中年女人去吃顿饭吗?”母亲在电话那一头愉悦地说。

  他笑了,挂上电话,换了衣服出去。

  母亲就是这样,永远不像母亲。他们倒像是朋友、姐弟、兄妹。她跟父亲儿是两个不同的人。

  母亲开了家里那部敞蓬车来接他。他还记得,母亲那天穿了一身清利落的白衣,头上绑了一条粉红色的图案丝巾,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墨镜,遮了半张脸。他取笑她看起来像一只大苍蝇。

  她紧张地问:

  “他们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真有那么难看吗?”

  “不过,倒是一只漂亮的大苍蝇。”他说。

  母亲风华绝代,不需要什么打扮,已经颠倒众生。

  车子朝沙滩驶去。在夕阳懒散的余晖中,他们来到一间天餐厅。

  “我明天要到印度去。”母亲告诉他。

  “你去印度干什么?”

  “那是我年轻时的梦想啊!那时候,要是我去了加尔各答,也许就没有你。”

  母亲生于一个幸福的小康之家。这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从小就在天主会办的学校长大。十七岁那年,她立志要当修女,拯救别人的灵魂。

  外公外婆知道了独生女的想法之后,伤心得好多天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母亲心都碎了,她想,她怎么可以在拯救别人的灵魂之前,就首先伤透了父母的灵魂?

  一天,外婆跟母亲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还在疾病的痛苦之中,你为什么不去拯救他们?”

  终于,母亲顺从了外婆的意思,进了一所护士学校。但她告诉自己,她会慢慢说服父母让她去当修女的。修女和护士的身分,并没有矛盾。总有一天,她要奔向她仁慈的天主。

  天主在远,爱情却在近。

  几年后的一天,祖母因为胃炎而进了医院。当时负责照顾她的,正是刚满二十二岁的母亲。祖母好喜欢这个单纯的女孩子,一心要撮合她和自己的儿子。

  那一年,父亲已经三十四岁了。父亲一向眼高于顶。多年来,不少条件很好的女孩子向他送秋波,他都不放在眼里。

  祖母为了让他们多点见面,明明已经康复了,还是说身体虚弱,赖在医院不走。出院后,祖母又以答谢母亲的用心照顾为理由,邀请她回家吃饭。

  当时,母亲还看不出祖母的心思,父亲倒是看出来了。既出于孝顺,也是给母亲清丽的气质吸引。他开始约会她。

  比母亲年长十二岁的父亲,没为爱情改变多少,依然是个爱把心事藏起来的大男人。他对女朋友并不温柔体贴,反而像个司令官,谈情说爱也摆不了命令的口吻。

  “一年后,我实在受不了他。那时候,我决定去加尔各答的一所会医院工作,那边也接受了我的申请。出发前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告诉你爸。﹂母亲说。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这个男人眼里不舍的神情,在他脸上读到了比她以为的要深一些的爱恋。

  回去的路上,他静静地朝她说:

  “我们结婚吧!”

  她本来已经决定要走,就在一瞬间,她动摇了。

  发现她没有马上就答应,于是,他说:

  “你不嫁给我,不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你的天国不在印度。”

  “那天,我以为他这番说话是难得一见的幽默感,原来,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母亲笑了起来,说:”但是,你爸真的很聪明。我好爱他。我崇拜他,就像一条小虫崇拜在天空中飞翔的兀鹰。“

  他看得出来,母亲一直很崇拜父亲。她爱父亲,比父亲爱她多。她习惯了听命于父亲,把她无尽的深情,奉献给那颗过于冷静的灵魂。

  “爸也许是一只孤独的兀鹰,但你绝对不是小虫。”他呵呵地笑了。

  “幸好,你像你爸,遗传了他的聪明。他常说我笨。”

  “妈,你不笨。爸一向骄傲。”他说。

  “别这样说你爸。不管怎样,你得尊重他。你爸一直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也很疼你。”

  “他疼爱我们,就像天主疼爱祂的子民一样,是高高在上的施予。”他说。

  “他只是不懂表达他的感情。他跟你祖父也是这样的。他们两父子一起时,就像两只并排的兀鹰,各自望着远方的一点,自说自话。”

  他灿然地笑了。母亲倒是比父亲有幽默感。

  “男人就是有许多障碍。”母亲说,眼里充满了谅解和同情。

  夜降临的时候,天餐厅周围成百的小灯泡亮了起来,与天际的繁星共辉映。那天晚上,母亲的兴致特别好,谈了很多从前的事。

  沉浸在回忆里的女人,好像预感自己不会回来似的。她慈爱地对儿子说:

  “每一次,当我看到你,我都庆幸自己没进修道院去。要是我去了,将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他没料到,这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

  第二天,母亲提着一口沉重的箱子,带着一张支票,搭上飞往印度的班机,去圆她的青春年少梦。那笔钱是捐给会医院的。母亲还打算在医院里当一个月的义工。

  恶劣天气之下,机师仍然试图在加尔各答的机场降落。结果,飞机滑出跑道,瞬间着火,机上的乘客全部葬身火海。

  梦想破碎和坠落了,母亲在她半辈子向往的天国魂断。

  那个地方真的是天国吗?

  假使她没去,也许永远都是。

  鲜活的体,化作飞灰回航,伤透了儿子的心。他的生命,星河寂静,再没有亮光闪烁。

  在悲伤的日子里,他以为父亲就跟他一样沉痛。然而,父亲仍旧每天上班去,没掉过一滴眼泪。他甚至责备儿子的脆弱。

  他不免恨父亲,恨他多年来把寂寞留给母亲,恨他那种由上而下的爱,也恨他冷漠和自私的灵魂。

  直到今天,父亲突然向他伸出一双友善的手。他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苍白发。兀鹰老了。

  他爱他的父亲,也许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爱得多一些。假如父亲能用平等一点的方式来爱他,他会毫不犹疑地朝那样的爱奔去。

  他记起来了,就在母亲离开之后半年。有一天,父亲在家里摔断了一条腿。他说是不小心摔倒的,并且以惊人的意志力,在比医生预期要短很多的日子再次站起来。

  案亲真的只是不小心摔倒吗?还是由于思念和悲伤而踏错了脚步?

  不掉眼泪的人,难道不是用了另一种形式哭泣?

  两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误解了父亲。假如他愿意向父亲踏出一步,母亲会很安慰。二十多年前,这个女孩子为了一段爱情而留在尘俗。她不会愿意看见她亲爱的丈夫和儿子,在她离去之后,站在敌对的边缘。

  他是如此渴望回报那双友善的手。几天后,当父亲打电话来,要他回家一趟的时候,他几乎是怀着兴奋的心情奔向那羞怯的父爱。

  经过这许多年,他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放下歧见和误解,放下男人的障碍,说些父子之间的平常话。他会告诉父亲他将来的计划。也许,他们会谈到母亲。

  案亲在家里的书房等他。书桌上,放着苏明慧送的那个非洲人头石雕。

  这又是一个友善的暗示。他心都软了,等待着父亲爱的召唤。

  这一刻,父亲坐在皮椅子里,脸上挂着一个罕有的、慈祥的笑容。

  “你记得鲁叔叔吧?”父亲倾身向前,问他。

  “记得。”他回答说。鲁叔叔是父亲的旧同学。

  “鲁叔叔的弟弟是美国很有名的眼科医生,一个很了不起的华人。关于那个病,我请饼他。”

  “他怎么说?”他急切地问,心里燃起了希望。

  “视觉神经发炎,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任何葯物或手术可以治疗。”

  他失望地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考虑清楚?”父亲突然问。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天,她会失明。”

  “也许不会。”他反驳道。

  “你不能否定这个可能。”

  “到那一天,我会照顾她。”他笃定地说。

  “照顾一个盲人,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会尽力。”他回答说。

  “她会阻碍你的前程。”父亲说。

  他吃惊地望着父亲,难以相信父亲竟然说出这种话。

  “爸,你不了解爱情。”他难过地说。

  “但我了解人。”徐文浩冷冷地说“有一天,你会抱怨,你会后悔。爱情没你想的那么伟大。”

  他沮丧地望着父亲,说:

  “你不了解我。你太不了解我。”

  “你这是医生泛滥的同情心。”徐文浩不以为然地说。

  “爱一个人,并不只是爱她健康的时候,也爱她的不幸。”他说。

  “一个人的不幸并不可爱。”徐文浩淡然地说。

  他绝望地看着父亲。母亲用了短暂的一生,也救赎不了这颗无情的灵魂。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感化父亲?他未免太天真了。

  “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他坚定地说。

  徐文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你坚持这个决定的话,我不会再支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哑然吃惊地朝他自己的父亲看。他从来一刻也没想过,父亲竟会使出这种卑鄙的手段。

  “我也不需要。我从来就没有稀罕。”他说。

  眼看这番话没有用,徐文浩温和地对儿子说:

  “你没吃过苦。”

  “我会去克服。”

  “别幼稚了!她愿意的话,我可以送她去外国读书,在那里,盲人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她也不会稀罕的,而且,她还没有盲。”他陡地站了起来说。

  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横亘在父亲与儿子之间的,是新的怨恨和再也无法修补的旧伤痕。

  “你会后悔的。”徐文浩骄傲地说。

  “只要能够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一种坚毅的目光直视他父亲。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徐文浩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已经听够了儿子那些爱的宣言和训。终有一天,这个天真的孩子会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他好。

  “一分钟也不需要考虑。”

  那个回答是如此决绝,冒犯了父权的尊严,枉费了父亲的爱。徐文浩的脸一下子气得发白。

  然后,儿子说了伤透他心的说话。

  “她可以不说的。她敬重你,说了。你反而嫌弃她,我为你感到可悲。”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徐宏志脸上。他痛得扭过头去,悲愤的泪水,很没出息地了眼眶。

  案亲的那一巴掌,没有动摇他,反而提醒了他,男女之爱并不比骨之情大一些,而是自由一些。我们遇上一个乍然相逢的人,可以选择去爱或不爱。亲情却是预先设定的,这种预先设定的血之亲,是一本严肃的书,人们只能去阅读它。爱情是一支歌,人们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唱出来。每一支歌都是不一样的,亲情却总是隐隐地要求着回报和顺从。他不想批评父亲,他也深爱母亲。但是,他对苏明慧的爱是不可以比较的。她是他自己选择的一支歌。这种全然的自由,值得他无悔地追寻。

  这一天,苏明慧要他陪她到一个天市集去。那是个买卖旧东西的地方,有书、衣服、首饰、家具、音响和电器,都是人家不要的。

  她停在一个卖电视的地摊前面,好几十台大大小小的电视放在那里。手臂上有一个老虎狗刺青的老摊贩,坐在一张小圆凳上读报,对来来往往的人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

  “为什么不买新的?”他问。

  “旧的便宜很多!这些电视都维修好了,可以再用上几年。”她回答说。

  烈下,她戴着那顶小红帽,在一堆电视中转来转去,终于挑出一台附录像机的小电视。

  “这一台要多少钱?”她问摊贩。

  那个摊贩懒洋洋地瞧了瞧他俩,发现是两个年轻人,于是狡诈地开了一个很高的价钱。

  “这个烂东西也值?”她瞪大眼睛说。

  “那么,你开个价吧!”摊贩像了气似的。

  她说了一个价钱,他摇着头说不可能。他还了一个价钱。她像个行家以的,一开口就把那个价钱减掉一半。

  这一刻,徐宏志发现自己尴尬地站在一旁,帮不上忙。他从来没买过旧东西,更不知道买东西原来是可以杀价的。他看着他爱的这个女人。她像一条小鳄鱼似的,毫无惧地跟一个老江湖杀价,不会骗人,也绝对不让自己受骗。他对她又多了一分欣赏。

  母亲从小就不让他成为一个依赖父荫的富家子。她要他明白,他和普通人没有分别。他和同学一起挤公车上学。他要自己收拾铺。他穿的都是朴素的衣服。母亲最肯让他花钱的,是买书。他想买多少都行。

  直到他上了中学。一天,他带了同学回家吃午饭。佣人煮了一尾新鲜的石斑鱼给他,他平常都吃这个。

  那位同学一脸羡慕地说:

  “你每天都吃鱼的吗?”

  那时他才知道,食物也有阶级。他们是多么富有。

  然而,他一直也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他的。父亲从祖父手里接过家族的生意。他们家的财富,在父亲手里又滚大了许多倍。但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有自己的梦想和人生。

  他朝他的小鳄鱼看,高兴却又不无伤感地发现:她比他更会生存和挣扎。那么,会不会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他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突然,她转过身来,抓住他的手,说:

  “我们走!”

  他们才走了几步,那个老摊贩在后面叫道:

  “好吧!卖给你。”

  她好像早已经知道对方会让步,微笑着往回走。

  她竟然用了很便宜的价钱买下那台电视。他不无赞叹地朝她看,她神气地眨眨眼睛。

  就在他们想付钱的时候,她发现小圆凳旁边放着一台电视,跟他们想买的那一台差不多。

  “这一台要多少钱?”她问。

  “这一台不卖的。”摊贩说。

  “为什么?”

  “质素不好的,我们不卖。”那摊贩骄傲地说。

  “有什么问题?”带着寻究底的好奇心,她问。

  “画面有雪花。”

  “很严重?”

  “不严重,就是有一点雪花。”

  她眼珠子一转,问:

  “那会不会比这一台便宜?”

  那摊贩愣了一下,终于笑了出来,说:

  “姑娘,一百块钱,你拿去好了,你看来比我还要穷。”

  她马上付钱,这一台又比她原本要买的那一台便宜一些。

  他们合力扛着那台旧电视离开市集。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问:

  “你买电视干吗?”

  “回去才告诉你。”她神神秘秘地说,头上的小红帽随着她身体的动作歪到一边。

  “为什么不买好的那一台?”他问。

  她朝他笑了笑,说:

  “反正对我来说都没分别。我只要听到声音就行了。”

  他把电视调校好,画面是有一点雪花,但远比想象中好。她将一卷录像带进去,那是一套由美国电视摄制队拍摄的野生动物纪录片。荧幕上,一头花豹在旷野上追杀一只大角斑羚。那头受了伤的大角斑羚,带着恐惧和哀凄的眼神没命逃跑,没跑多远就倒了下去。

  “原来你要看这个。”他说。

  “我要把英语旁白翻译成中文字幕。这套纪录片会播一年,是莉莉帮我找的。她有朋友在电视台工作。”她说。

  “你哪里还有时间?”带着责备和怜惜的口气,他说。

  “我应付得来的。我是很幸运才得到这份差事的。没有门路,人家根本不会用一个学生。”她说。

  “我和你一起做。”他说。

  “你哪有时间?你的功课比我忙。”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做。”他固执地说。

  她知道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片中那头花豹衔着它的战利品,使劲地甩了甩,似乎要确定口中的猎物已经断气。

  “在动物世界里,互相杀戮是很平常的事。为了生存,它们已经尽量做到最好。”她盯着电视画面说。

  再一次,他不无伤感地发现;在命运面前,她比他强悍。他曾经以为她需要他。他忽尔明了,是他更需要她多一些。

  她为他分担了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她又忘了自己的眼睛多么劳累,多接了一份兼职。

  那个在地摊前面杀价的她,那个淌着汗跟他一起扛着电视穿过市集的女孩,他亏欠她太多了。

  苏明慧从非洲回来之后,每逢假期,外婆会带她到郊外去。有时候,她们也去动物园。外婆可怜这个小孙女成天困在图书馆里,于是想到要在生活中为她重建一片自由的天地。

  她并不喜欢动物园,她不忍心看见那些动物给关在笼子里,失去了活着的神采,终其一生要等别人来喂饲,甚至从不知道在旷野上奔跑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值得为之一死的。

  但是,为了不让外婆失望,每次到动物园去,她都装着很兴奋和期待。

  有一年,一个俄罗斯马戏团来到这个城市表演。外婆买了票和她一起去看。她们坐在那个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她看到了驯兽师把自己的脑袋伸进一头无牙的狮子口里。她也看到六头大象跟着音乐踢腿跳舞,赢得了观众的喝彩。

  马戏团是个比动物园更悲惨的地方。这些可怜的动物经常给人鞭打,为了讨好人类而做出有如小丑般的把戏。当它们老迈的时候,就会遭到遗弃或是给人杀掉。

  当生命并非掌握在自己手里,何异于卑微的小丑?

  为了外婆,那一次,她装着看得很高兴,还吃了两球冰淇淋,结果,回去之后,她整夜拉肚子,仿佛是要把看过的残忍表演从身体里吐出来。

  然而,人原来是会慢慢适应某种生活的。为了外婆而假装的快乐,渐渐变成真心的。后来,再到动物园去,她脸上总挂着兴奋的神色。她甚至为每一头动物起一个名字。她怜爱它们,同情它们。她也感激外婆,为了她最爱的外婆,她要由衷地微笑。

  在她更小的时候,她还没到非洲去,一天,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两个膝盖的皮都磨破了。她痛得蒙上泪花,楚楚可怜的眼睛朝外婆看,心里说:

  “扶我起来吧!”

  外婆站在那儿,不为所动地盯着她说:

  “爬起来,不要哭。”

  她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外婆朝她说:

  “现在,笑一下。”

  她忘记了那个微笑有多么苦涩。但是,她学会了跌倒之后要尽快带着一个微笑爬起来。她从没见过外婆和母亲掉眼泪。母亲不哭是无情。那外婆呢?外婆要她坚强地活着。

  外婆在病榻上弥留的时候,她在前,很没用的噙着泪水。外婆虚弱地朝她看,像是责备,却更像是不舍。她连忙抹干眼泪,换上一个微笑。直到外婆永远沉睡的那一刻,她再没有哭。

  外婆死后,她要一边干活一边读书。她的母亲从非洲寄来一笔钱,她退了回去。她不想用母亲的钱。上了大学,她有助学金和贷款,又有兼职,要养活自己并不困难。她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个病。

  二年级的暑假之后,图书馆继续用她兼职,于是,她辞去了便利商店的工作。现在,她为电视台翻译一套动物纪录片。她还瞒着徐宏志,为出版社翻译一些自然生态的书。

  医科四年级的功课那么忙,他根本不可能像她一样去兼职。他成绩优异,却不能申请医学院的奖学金。那个奖学金是他父亲以家族育基金的名义设立的。接受奖学金,就等如接受父亲的资助。他的家境,也太富有去申请助学金了。现在,他每天下课后去替一个学生补习。回来之后,往往要温习到夜深,第二天大清早又要去上课。

  他为她牺牲太多了。这种爱,就像野生动物一辈子之中能在旷野上奔跑一回,是值得为之一死的。

  有时候,她会预感那一天来临,尤其是当她眼睛困倦的时候。

  到了那一天,她再也看不见了。

  他将是她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后一抹,也是最绚烂的一抹色彩,永远留驻在她视觉的回忆里。

  当约定的时刻一旦降临,我们只能接受那卑微的命运。

  然而,那一天,她会带着微笑起来,和他慢舞。

  每天下课后,徐宏志要赶去替一个念理科的十六岁男孩补习。这个仍然长着一张孩子脸的男生要应付两年后的大学入学试。他渴望能上医学院。

  男孩勤力乖巧,徐宏志也得特别用心,经常超时。

  男孩跟父母亲和祖母同住。这家人常常留徐宏志吃饭。每一次,他都婉拒了。

  并非男孩家里的饭不好吃,相反,男孩的祖母很会做菜。然而,只要想到苏明慧为了省钱,这个时候一定随随便便吃点东西,他也就觉得自己不应该留下来吃饭。

  今天,他们又留他吃饭。他婉谢了。今天是他头一次发薪水,他心里焦急着要让苏明慧看看他努力了一个月的成绩。从男孩的祖母手里接过那张支票时,他不免有点惭愧。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工作赚钱。他从前总认为自己没倚靠家人。这原来是多么幼稚的自欺?

  整天忙着上课,没怎么吃过东西。离开男孩家的时候,他饿得肚子贴了背,匆匆搭上一班火车回去。

  火车在月台靠停,乘客们一个个下车。就在踏出车厢的一瞬间,他蓦然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她戴着耳机,背包抱在怀里,坐在一张长椅上,满怀期待地盯着每一个从车厢里走出来的人。

  他伫立在灯火阑珊的月台上,看着这个他深爱的女人。他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没发现他,依然紧盯着每个打她身旁匆匆走过的人。

  就在这短短的一刻,他发现自己对她的爱比往日更深了一些,直嵌入了骨头里。

  火车轧轧地开走了,月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她终于看到他了。她除下耳机,兴奋地朝他抬起头来,举起手里的一包东西,在空中摇晃。

  他迈步朝她走去。她投给他一个小小的,动人心弦的微笑。

  他贴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声音里满溢着幸福和喜悦。

  她脸上漾开了一朵玫瑰,说:

  “你一定还没吃东西。”

  她打开怀里的纸袋,摸了一个咸面包给他。他狼虎咽的吃了。

  她用手背去抚摸他汗的脸,又凑上去闻他,在他头发里嗅到一股浓香。

  她皱了皱眉,说:

  “你吃过饭了?”

  他连忙说:“他煮了虾酱,她有留我吃,可我没吃啊!”看到他那个紧张的样子,她笑了,笑声开朗天真:

  “这么美味的东西,你应该留下来吃。”

  “这个面包更好吃。”他一边吃一边说。

  她带来了水壶。她把盖子旋开,将水壶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水,发现自己已经吃了很多,她却还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第一个面包。

  “你为什么吃得这么少?”他问。

  “我不饿。”她说。她把最后一个面包也给了他,说:“你吃吧。”

  “我有东西给你看。”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折成一个小长方的支票给她看,兴奋地说:

  “我今天发了薪水。”

  她笑笑从背包摸出她的那一张支票来,说:

  “我也是。”

  “我还是头一次自己赚到钱。”他不无自嘲地说。

  她笑了:“那种感觉很充实吧?”

  “就像吃了一样充实。”他拍拍肚皮说。

  她靠在他身上,瞇起眼睛,仰头望着天空,问:

  “今天晚上有星吗?太远了。我看不清楚。”

  “有许多许多。”他回答说。  wWW.pInGgxS.coM 
上一章   情人无泪   下一章 ( → )
瓶盖小说网为您提供张小娴编写的情人无泪全文免费阅读;请把情人无泪最新章节分享推荐给您的朋友!